甲仙訪調(1)越界

身為外人的我們,來到五里埔的農地,對這地方意味著什麼?慈與綠,只是兩個大一的學生,跟著社團來到這陌生之地,遇見對他們同樣感到陌生的狗兒,因而僵持著,誰也不讓誰去碰觸自己背後的世界。被吠聲制止的我們….

「甲仙訪調」報告系列前言

文/溫炳原

去年十月剛進災區做調查時,有天突然收到綠色公民行動聯盟的林淑英老師轉信,希望能協助東吳大學思潮研究社(註1)同學們,擔任他們社團課程的講師,談一談我們(台灣)的環境究竟出了什麼問題了?!也因為這樣的邀請,讓我有機會得知有一群學生,儘管未能在災後立即投身災區,加入救災的行列,卻也能將熱情有意識地延續下來,並以當時一團亂的「重建」為議題,用自己的理解開始探索行動的可能性。

正如林淑英老師的反應:「看見年輕人這麼有洞見、熱情,讓我忍不住連夜回信」,我也十分好奇,遠在台北的這樣一個學校社團,到底是如何看待這一次的八八水災?講坦白一點,這樣一群從未下鄉過的學生,他們又能夠為災區的重建做什麼呢?

但事實上,這群學生不僅富有理想性,同時也更具有行動力。透過甲仙愛鄉協會及旗美社區大學的協助,該社12位成員風塵僕僕地、從台北來到遙遠之外的甲仙,進行起為期兩週的訪問調查。儘管他們駐留的時間並不算長,甚至都還不夠用來「甲仙走透透」,但我可以感受到他們的期待,是嘗試與甲仙這個地方建立起連結,並試圖為長遠彼此的交流及互動,盡一份他們的心意與努力。

而結束田野調查、回到學校之後,這樣一群「外來者」還一直檢討著,如何持續地關心這個令人感動、為人愛戀的甲仙,於是接下來的階段,他們想透過來到甲仙訪調的「書寫」,來親近、理解並關心這些甲仙這塊土地上的總總。

很高興東吳大研社有這樣下鄉的實踐,也很期待甲仙的地方魅力會被更多人看見,城鄉的相遇觸發了許多思考,大學生與小地方的接觸亦創造了不少的可能,在未來幾年,當甲仙漸漸擺脫水災陰霾的路途上,我們需要更多願意陪伴地方重建的力量加入。

接下來,小地方社區新聞網將連載東吳大研社的訪調成果,旗美社區大學也會同步轉載,我們歡迎關心甲仙發展的您!可以隨時加入重建的隊伍,也許第一步,就是從閱讀東吳大研社這一系列的文章開始。


甲仙訪調(1)越界 文/莊惟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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截住我們去路的黑狗

越過一片休耕而荒蕪的田地,在路口處,六隻黑狗圍了上來,對我們狂吠。釉黑的身軀配上警戒的表情,有股勇健的美。齜牙裂嘴的形象,將牠們串連在一起,以說不上是敵意的敵意,提醒我們只是外人。

身為外人的我們,來到五里埔的農地,對這地方意味著什麼?慈與綠,只是兩個大一的學生,跟著社團來到這陌生之地,遇見對他們同樣感到陌生的狗兒,因而僵持著,誰也不讓誰去碰觸自己背後的世界。被吠聲制止的我們,彼此都需找到跨越這層陌生的力量,但力量能從哪來呢?

也許每一次的跨越,都需有某種僵持作為前奏,讓我們知道自己是誰,為了什麼,願意走近彼此。在這條相互接近的路上,每個人都會逐漸產生自己的理由、堅持。慈與綠會有他們的想法,我也會有我的。

這次的訪調,是為了了解五里埔農業的現況。八八災時,五里埔有大量的林班地、農地被沖刷,整山整山的竹林、梅子被帶走,整片整片的地,被淹沒、覆蓋。對農業最要緊的水,除了水圳的損壞外,水的源頭亦被深埋在數十公尺的地下,等待挖掘。就算有些作物在熬過這一連串打擊後,能夠存活下來,道路的損壞亦使農民無法進入林班地,看顧、收成僅存的作物。

通過黑狗的檢視後,我們初步想探問的,就是遭遇這些變故的農民所面對的處境。

我們的理解仍過於天真。

當黑狗停止叫囂,願意讓出一條通往他們世界的路,我們首先看見的,是自顧自在田間忙碌的紫色身影。

慈,作為三人小組裡唯一懂台語的人,盡責的上前攀談。綠在一旁觀察、作筆記、照像。沒用的我則負責在慈身邊,裝出聽的懂對話的神情,不時點點頭,應和兩聲。

憂傷的幕在慈與紫色身影之間降下,當時的我卻渾然不覺。

結束攀談,約好下一次可能的訪問時間後,我們繼續向前。這時,慈告訴我們關於紫色身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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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與阿秀的相遇

她叫阿秀,七十出頭,兩年前從小林村搬到五里埔。原本,她是在小林村的山腳下養羊,直到觀音向她託夢,告訴她若不搬走,會碰到災難,她才勸說丈夫、公公和她一起搬家。

老人家對故居的感情是濃厚的,公公因此大發雷霆,絲毫不願妥協,沒辦法的阿秀,和丈夫一起遷居到五理埔,憤怒的公公因此將五理埔的農地扣在手裡,不肯過繼給他們。

八八水災時,山崩了,公公對故居的情感,雜在土石流中,與楠梓仙溪一同竄流,怒吼的自然帶去大量人命,彷彿被觀音預見的另一種憤怒。每日的生活、情感,愉快或不愉快的記憶,被掩蓋在土層下方,又無比厚重的升起,它轉為人的追思、哀悼,轉為電視上一幕幕麻痺人的畫面,轉為大批物資、捐款,轉為官員們一張張不知何時兌現的政治支票,轉為學者專家民眾們紛紛發表的分析、建議……

但經歷、承受著這些傷痛的人呢?他們實際面對的現實是什麼?什麼東西被打碎?又有什麼東西該重建?

八八水災後,阿秀阿姨繼承了死去的公公的地,也繼承了許多說不出口的情感刻印。綠寫下的觀察筆記,細膩的捕捉到阿秀剛開始談話的表情:「一開始,她似乎有些緊張,眼神飄移,等到我們表明身分後,才慢慢變得健談,告訴我們很多她的故事。」

飄移的眼神,望向的是公公遺留下來的地。阿秀目前隻身一人,種了兩分地的蔬菜。餘下的八分地,因為無力照顧,只能休耕,長出整片的芒草。

荒蕪,在這些日子裡不斷蔓生,像傳染病。每個人的死去,都留下一片待填補的空白,大到個人無法處理,只能放任它在一旁,被野草占據。

這份無力,比其他問題都來的迫切。無論外人談的多熱烈,直接去面對遺留下來的生活的,是生於此、長於此的人民。對於重建的想像,必須超乎捐款、政治支票,因為除了許多硬體設施的建設外,更重要的是去陪伴、撫平當地人內心的傷痛,並且協助他們重新建立一個能相互扶持的生活圈。

有能力去承載悲傷的,是團體,而非個人。若每個人只能依靠領補助重建生活,而未能與其他當地居民串聯在一起,釐出重建的方向,這片地,注定像阿秀繼承的八分地一樣,被芒草吞噬。

然而要將人串連在一起,談何容易?每個人都有不願說出的傷,每個人,在脆弱時,都想待在自己的小圈子裡,讓熟悉的事物撫慰自己。在許多隱密的痛的包圍下,人與外界的隔閡會變深,而變深的隔閡,又令他們更難透過與外界的連結,獲得面對生活的力量。

我們的訪調,與其說是取得資訊,不如說是在嘗試鋪建一條漫長的路。讓他們願意述說自己,讓他們能夠將隱密的痛,釋放給外界一同承擔。

而我們也得變得更成熟,能夠傾聽、承擔那份痛。如此,人們才能從傷痛中走出,連結在一起,面對生活。

阿秀告訴我們的故事,只是表面。更深的東西,她目前不願、也不能述說。

除非我們更成熟。

註1:

該社簡稱大研社,是東吳大學校園內,以關心學生自治及公共議題為主的學術性社團。從早期的大陸問題研究社討論兩岸議題為主,到也百盒學運時期轉型為關心台灣社會、參加學運。近五年來也開始轉向關注學生自治、性別人權、青年貧窮化、集會遊行自由等相關議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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