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的視線

那一張張其實陌生但又如此熟悉的面孔,不禁讓我又想起自己的阿公 – 如果阿公還在世的話,他會不會也和這群農民共同走上街頭呢? 我問我自己…當然,我永遠也不會知道答案了。

11月13日,反國光石化大遊行。那天有許多來自彰化的老農民,一早就不辭辛勞乘坐著遊覽車北上,為的就只是讓都是人聽聽他們的聲音,看看他們的臉孔,企圖讓人民能夠理解這許多餵養台灣人的農民,心底最深層的願望。

那一張張其實陌生但又如此熟悉的面孔,不禁讓我又想起自己的阿公 – 如果阿公還在世的話,他會不會也和這群農民共同走上街頭呢? – 我問我自己…當然,我永遠也不會知道答案了。

記不清是3歲還4歲那年,老爸和媽離婚了。媽帶著我離開溪州鄉的小農村回到台中市,但我爸卻趁她出門買東西的時候,把我給「綁架」(按照我媽的說法)走了。在那之後,我就跟著我爸一起到高雄生活,非常偶爾才會回到溪州老家。不過以上都不是重點,我想說的是,我從來就來不及認識、瞭解我阿公,即便每個人只要跟我提到他,總是告訴我說:「你阿公最疼你了!」

阿公的名字叫鐘文華,彰化縣溪州鄉人,出生於民國10年。日本殖民時代,溪州是生產蔗糖的重要基地,曾祖父一輩似乎因此發了點小財,於是將阿公連同他的兩個兄弟送去日本唸書,藉此避免被送往南洋當軍伕。按照現在的說法,可能就像為了逃避兵役所以出國唸書一樣。

阿公在日本就讀於大阪高工,平常除了有到製鹽廠工作之外,靠著販售老家寄給他的糖,也能賺不少錢;據說當年他把糖賣給日本人後,會再把錢匯回台灣,價錢比在本地賣來得更好。日本戰敗後,曾祖父要求阿公返台,他只好留下日本情人以及兩個年幼的兒子,悻悻然結束學業,回到台灣農村。

回到台灣後,與阿公一起到日本唸書的兩個兄弟,陸續投入教職,但阿公因為書念得沒有別人好,只得回村子裡經營雜貨店維生。據說當時農村經濟狀況很不好,雜貨店賒帳的人太多,我阿公又不好意思追討欠款,導致雜貨店經營不下去,關門大吉。最後,他索性接下老家傳下來的土地,開始了他的農夫人生。

過去我從來沒搞懂,為何一個當年能到日本唸書的人,最後留給我的印象,卻是一個每天五點就得起床,然後騎著載滿疏菜的沈重三輪車,騎上六公里的路到北斗菜市場賣菜的老農夫…

12歲那年,老爸與高雄女友最後一次分手;我於是跟著他先到台中港的工寮中生活了幾個月,最後輾轉回到農村老家,阿公阿嬤的懷抱中。一年後,阿公中風癱瘓,輾轉在老家與醫院中繞了幾圈。最後,他在受了兩年的折磨後終於得到解脫…那年我十四歲,仍然沒來得及認識他。

坦白講,即便每個人都說阿公最疼我(因為我是他第一個男孫),但在返鄉與他相處的一年生活中,我與他講話的機會也非常少,印象自然薄弱。每天天初亮,我還在睡夢之時,阿公就已騎著腳踏車出門賣菜。傍晚我從學校放學回家時,阿公通常還在晒穀場中整理明天要賣的蔡頭、青菜,和我聊天的機會並不多。

我對阿公最深刻的印象,大概就是他常會在我返家時請我喝養樂多,還有在吃晚餐時邊吃邊打瞌睡,因此打破了不少碗。(我阿嬤因此非常生氣,所以最後阿公吃飯都只能拿鐵腕)

民國80年,某個陽光和煦的午后,我阿公中風倒下了。如今說起來,或許是我為了消除罪惡感的藉口,但那時正值叛逆期的我,說真的並不會想瞭解一個賣菜的老農,更不想和一個癱瘓老人培養太多感情。2年後,阿公在某個夜裡幹了件非常離奇的事情,然後在接近清晨的時候往生了。

在那之後過了10年,在某個因緣際會的情況下,我寫了一篇文章;第一次將對阿公的思念,還有那晚的離奇事件化成文字。然後,又是若干年過去,這些走上街頭的老農們,讓我第一次想讓更多人認識我早以往生的阿公。

「嘿,雖然我從來就不曾真正認識你瞭解你,也不記得我有沒有擁抱過你,但我其實是流著眼淚在寫這篇文章懷念你的…你在天上過得還好嗎?我真的很想你…」

以下是阿公往生10年後,我寫給他的第一篇文章:

爺爺的視線

在我十三歲那年,祖父因為中風導致全身癱瘓。
往後兩年,我的家族將全部精力,
花在爺爺的治療及照護上。
爺爺曾經反覆來往於彰化鄉下家中,及台中市的幾家療養院,
不過由於情況未見好轉,再加上家中漸漸承擔不起這樣的開銷,
所以最後一年的時間,爺爺都待在家中的病床上,
由奶奶全心照顧他。

剛中風時,爺爺還能說話。
有時候我課業表現不好,
或是對奶奶沒禮貌,甚至忤逆,
爺爺都還會念我。
但誰都明白對一個十三歲的死小孩而言,
拿棒子打都不一定會聽話,
更別說是一個癱瘓老人口中的教誨了。

大概半年後,爺爺失去了說話的能力;
他成了只會眨眼的皮囊。
但爺爺與外界互動的能力還是有的;
說笑話給他聽時,你能明白看見他眼底有笑意。
奶奶推輪椅帶爺爺至庭院曬太陽時,
爺爺也會沒來由的對著某些場景落淚。

幾年後,我在書店發現一本叫做「潛水鐘與蝴蝶」的書,
登時就在書店中淚流不已。
該書由一位全身癱瘓的前ELLE總編輯,以眨眼的方式,
一個字母挨著一個字母寫完,訴說禁錮軀體中的活躍心靈話語。
我猜想這位作者當時的情形,就像爺爺一樣。

爺爺的最後一段路並不好走。
他需要靠機器維持心律及呼吸,
他需要在喉嚨挖洞進食,
他需要家人全天候把屎把尿翻身拍背…
家中瀰漫著一股無形的壓力和氣氛。

我心中老想著安樂死,想著爺爺斷氣,
想著爺爺乾脆一點走掉,全家也能鬆一口氣。
我明白這種想法自私、殘酷、無情,
但我逃離不開這樣的想法。

國二升國三的一個暑假夏夜裡,
我做了個很真實的夢;
真實到…我不知該不該稱它為夢或什麼的。
那是個很平常的夜,我上床就寢,旋即陷入一陣迷濛。
恍惚中,我感受到窗外有人的氣息,以及一股很溫暖的視線。
我睜眼,看見窗外灑了一大片如絲絨般的銀白月光;
而爺爺就站在那樣的夜色下,
以一股懷抱著滿足、關懷的笑容看著我。

爺爺沒有說話,但他的眼神告訴我:
好好照顧自己,我走了。

第二天一早,
我一下床就往爺爺的房間走去。
走近房外時,我隔著門版聽到奶奶低聲啜泣的聲音。
我開門進房,奶奶很快就收拾好自己的情緒。
奶奶:「你阿公在凌晨四點多時走了。」
我:「嗯,我知道。」

葬禮上,我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這令我感到羞愧,也讓我憎恨自己。
奶奶說,爸爸說,姊姊說,爺爺生前最疼的人就是我。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但我只要想到爺爺那最後的,滿足的神情,以及溫柔的視線,
我就一點也無法感受到悲傷。

在那之後,我就再也沒有夢過爺爺了。
到現在,我還是不相信有另一個世界的存在,
但爺爺的事讓我相信,
人的感情,可以藉由一種超越生命的形式來傳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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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暖的奶奶(攝影/鐘聖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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