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潮書寫25】為愛轉彎

一個多月沒出海了,不曉得飛旋海豚他們好不好?如果是莊子的那個朋友惠施,大概就會問:「你不是飛旋海豚,怎麼會知道飛旋海豚好不好呢?」

一個多月沒出海了,不曉得飛旋海豚他們好不好?如果是莊子的那個朋友惠施,大概就會問:「你不是飛旋海豚,怎麼會知道飛旋海豚好不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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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確實沒本事洞悉野生動物的情緒,僅能用目擊率來做粗淺的臆測──花蓮外海對飛旋海豚來講,應該是還不錯的生活棲地,食物充實有得吃、環境整潔有得住、生態多樣生活有伴,最重要的是,如果遇見,表示他們還在,表示他們多數是安全的。

冬天不是和海豚約會的季節,不是海豚的問題,是我們人泰半不適宜頂著凜冽強勁的東北季風出海。可是站在陸地上,懸念仍然可以攀過消波塊、防波隄,逕自往海上去。

12月20日中午,接到朋友來電,說她早上跟了漁船出海,在七星潭灣裡遇見一群飛旋海豚。

「妳家旋旋來飆金發漁耶!在船邊、船艏下,都不肯離開……」電話那端傳來友人興奮的聲音。

漁船這日出海本為鏢曼波,卻遇上肯來飆船的飛旋海豚,老船長都不由得嘖嘖稱奇。飛旋海豚飆賞鯨船已是家常便飯,但飆的是漁船就罕見了,更何況,鏢魚台上還架著三支白晃晃的鏢槍,不知死活的飛旋海豚竟然膽敢在鏢槍倒影中船艏乘浪。

你或許可以說,這些野生動物只是畜牲,沒那麼聰明,哪裡曉得鏢槍是甚麼?

但,如果你曾經到海上去和野生的鯨豚有過近距離的互動,你就會同意,他們不笨;你甚至會願意相信,在某個交會的片刻,野生動物和人類之間,的的確確存在著奇妙的信任。

當然,你也可能聽人說過瓶鼻海豚的智商和七歲孩童不相上下,也或者從最近沸沸揚揚的媒體輿論中,再三聽見中華白海豚面臨滅絕危機。可是,在此之前,你知道海豚家族中還有一種飛旋海豚嗎?

飛旋海豚在生物分類學上隸屬哺乳綱齒鯨亞目海豚科,最大身長220公分,體重75公斤,有細長嘴喙、三角形背鰭、明顯的三層體色,水面行為活潑,是花蓮港外最常見的近岸小型鯨豚。

這些年以來,要不是飛旋海豚願意和我們比鄰而居,我想,花蓮或者台灣東部的海洋生態會變得非常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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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歡飛旋海豚,一直很想把他們的眼睛看清楚一些,但在賞鯨船上並不容易做這樣的觀察,因為海豚的游速太快了。真能把飛旋海豚的眼睛看清楚,多半是借由照片。每趟船班回來,整理照片的時候,我最想看見的倒不是有沒有來得及用快門捕捉到飛旋海豚精彩的旋跳,而是──有沒有眼睛?有沒有來自深海的眼睛游進我的相機?

你知道嗎?海豚的眼睛其實都不大,不過十分清亮,而且他們流行煙燻眼妝喔。

即使曾經俯身與船艏乘浪的海豚相望,也不可能知道他們是不是真能從水中看見船上的我。海豚是用聲音來「看」世界的,他們的頭部有一個叫額隆(melon)的特殊構造,下顎後端有個聽窗(panbone),能夠以回音定位的方式辨識週遭環境。國外的科普書籍所載,海豚甚至能以「聲波」「看」進人體,知道一個人是否友善、是喜悅還是悲傷、是冷靜還是恐懼。

可是,我無法用陸地上的眼睛讀懂海豚的心事。我只能想像,想像那一隻明亮的小眼睛,究竟看見怎樣的大海洋。

六、七月時,針對西岸的國光石化開發案,瀕危的中華白海豚一夕走紅,尤其是行政院的長官說中華白海豚「既然在台中港那兒都可以轉彎了,白海豚自然有牠的生存、游水的路徑,牠也是會轉彎的,不是車子就一直往直線走。」

整個夏天,在賞鯨船上常有遊客朋友會問道──海豚真的會轉彎嗎?為甚麼不叫中華白海豚來花蓮生活就好?

我曾經四次從台中梧棲搭船出海,試圖想要從望遠鏡中發現粉紅色的背鰭,沒一次成功。

我無法如長官那樣向你預言中華白海豚會轉彎的事,也沒辦法呼喚他們離鄉背井搬來花蓮當新移民。可是我可以告訴你一個真實的小故事──

2010年8月15日清晨,賞鯨船拂曉時從花蓮出港,目的地清水斷崖,卻在港嘴外遇見第一群早起的飛旋海豚。和第一群飛旋海豚接觸互動了一刻鐘,船隻繼續北行。到了七星潭外海,眺望台上的解說員看見更遠的北邊,有一群迅速往南移動的飛旋海豚。同一種,解說員和船長決定不停留,打算繼續往北。

然而,當賞鯨船與這第二群飛旋海豚以一百公尺左右的距離「擦身而過」時,急速豚游南進的飛旋海豚煞車了,他們似乎發現賞鯨船,然後調頭──

約莫兩百隻,原本整齊的隊伍因方向的突然改變顯得有些混亂,不過,飛旋海豚轉彎了,朝賞鯨船加速游過來,團團把船隻圍住,前後左右都有,或旋轉、或跳躍、或仰泳,或者只是很普通的發出哨音和換氣。

船隻滯速了,那當下,任誰都捨不得離開。

海豚怎麼可能不會轉彎?

海豚善用上下擺動的尾鰭控制方向,他們想往哪裡去就往哪裡去。

為了愛,飛旋海豚會轉彎。這無關常識不常識。

沒有愛的海豚,不會轉彎,會離家出走,會從地球上消失。這一點倒可以從其他已滅絕的物種得到前車之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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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蓮外海,超過十年的人豚互動,跨物種之間才有了愛。所以,可不可以都不要傷害他們?好不容易,真的好不容易,他們才相信了岸上長腳的人。

然而,西岸的中華白海豚就沒那麼幸運了。

他們愈來愈少,少得有人覺得反正就要絕種了,也不必多去管他們。物競天澤,適者生存,不是嗎?

可怕的是,自大而貪婪的人類愈來愈以為自己是「天」了。

各路人馬為了捍衛自己的理念、彰顯自以為的未來遠景,理論也好、專業評估也好,都可以說得天花亂墜,可是,我以為最腐臭沉淪的還是人心。這些年來,整個環境,從山到海,彷彿生態就是必須為國家經濟的衰退與繁榮做絕對的犧牲與準備。

這實在太沒道理了,關於生態的傷害往往不是立即可見,等到發現浩劫、心生懊悔之時,都不可能再去追究當初究竟是誰該負責。再說,如果有一種生物因為某幾個人的政策而受到傷害,因為某一財團的建廠大計而走向滅亡,到時候才來要誰丟幾頂烏紗帽、要誰關閉廠房、要誰賠償多少錢,根本都已無濟於事。

我喜歡海豚的眼睛,因為太澄澈,彷彿可以從中映照自己的初心。

你還記得你的初心是甚麼?

我以為一尾鯨豚的價值,不應該只是滿足口腹之慾的一塊肉,不應該被拿來論斤論量的與所謂「國家經濟」做對等的「比價」。對一尾鯨豚的態度,其實不是只是對一尾鯨豚而已,而是對一整座海洋。

想想,海豚都可以為了愛轉彎,我們人為甚麼不行?

如果可能,我很想呼喚中華白海豚來花蓮外海生活,但我們可以如此自私妄為嗎?

而且,眼前,我也沒辦法去跟親愛的飛旋海豚保證,花蓮絕對是──安全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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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轉載自2004-2010年行政院新聞局製作之「小地方-台灣社區新聞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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