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凱道上空的月特別明亮,映照總統府金碧輝煌。月映照大地,也映照凱道上守夜的農民。
來自全國六個縣市、九個反對土地被惡法徵收的上千農民站上凱道,素樸的怒吼憾動天地。人群從四面八方靠過來,只想說一句:「阿伯阿姨、阿公阿媽,繼續加油好嗎?」
每個年代都有農民運動,就數這次最特別,完全由農民及公民自發性連署,透過網路串連,拒絕政治人物站台、沒有大批警力、沒有氣笛叫囂,只有農民憨厚的臉龐,句句堅定:「還我土地正義,圈地惡法立即停止。」
今天,中華民國99年7月17日,台灣偉大的農民開創「新農民運動」。
農民提出三點訴求:1、政府立即停止圖利財團的圈地行為。2、重新檢討農地資源的合理配置。3、修訂土地徵收條例,還給農民永續生存未來。
竹南大埔炸開土地徵收的悶鍋
土地徵收並非始於今日,50來政府持續為了不同開發理由徵收民地、農地,農民也默默忍受。但今年6月9日當苗栗縣政府把怪手開進竹南大埔,剷除快要收割的稻穀,那個蓋住50年怒氣的悶鍋突然炸開了。
大埔農民反抗的勇氣,快速感染其他地區農民,苗栗縣後龍灣寶、新竹縣二重埔、新竹竹北璞玉計畫、台中后里、彰化二林相思寮、彰化田中反高鐵、桃園鐵路地下化、土城彈藥庫等地農民。原本不相識的農民站出來互相聲援。
不分族群農民在一起
原住民、客家人、閩南人、外省第二代,不同地區、不同族群的農民團結在一起,因為台灣是我們共同的家。農民的怒吼聲傳遍千里,也牽動許多民眾的心。今天凱道,看到許多學者、學生主動站出來聲援。當江一豪在台上高喊,「阿伯阿姨、阿公阿媽,繼續加油好嗎?」多少人熱淚盈眶。
能站在台上跟這麼多人說話,讓三鷹部落的原住民顯得有些緊張與興奮。江一豪要求大家給他們一點時間,一一說出自己原住民的名字。
他們教大家「加油」的原住民語「薩茲任」。農民熱情回應,「薩茲任、薩茲任…」迴盪在凱道的上空。
希望會感染、希望更要相互扶持
灣寶的農民洪箱看到這麼多年輕人來聲援,心情有些激動,她說:「看到你們年輕人,我就覺得有希望」。站在一旁的環境行動網林仁惠則接口:「看到農民,才讓我們覺得有希望啊」。是的,希望會感染、希望更要相互扶持。
洪箱的先生張木村85年時反抗新竹科學園區的後龍基地,當時也是選中灣寶做為區位,後來因民眾抗爭,最後後龍基地停止。
他說,苗栗縣長劉政鴻當時還是立法委員,他承諾未來灣寶如有建設一定聽居民意見,話講一講,結果一上任就規畫後龍科技園區,一紙公文就要地上查估,「這是不是賊仔政府?」
張木村因為身體不好,反後龍科技園區改由妻子洪箱接棒,兒子書銘大學畢業後,脫下皮鞋,滿心歡喜跟著下田耕作,家鄉的農田從此有了傳承。今天他們一家三口都來到了凱道,堅決反對世代的農地被徵收。
后里農民情義相挺
只要那裏需要聲援,就有台中縣后里鄉農民的身影。廖本田、陳欽全、馮詠淮他們是台灣最早公然站出來反抗政府的農民,第一個上告法院要求撤銷中科三期七星農場環評。
做夢都沒想到,農民竟然告贏環保署;做夢更沒想到,農民最後能夠期待的司法,竟然也無法阻止七星基地繼續汙染土地。
后里的問題不只中科七星農場而已,縣政府正在默默進行都市重劃,計畫中上千公頃農地將被徵收。情義相挺的事他們很早就做了,去年中科四期二林園區居民抗議,總是默默幫著拿布條。大埔他們也去了、凱道當然不能不來。
馮詠淮說,選舉時政府都說人民是頭家,但現在呢?「怪手開進農家的田,大埔人民跟政府下跪求情,有用嗎?可憐啊,台灣人民要覺醒了。」
二林園區土地要被徵收的相思寮農民今天也來了,70多歲的楊玉洲阿伯、陳黃媛阿嬤、蔡閒花阿嬤,為了保護家園,環保署、營建署、行政院、總統府不不知來多少次了,淚流乾了、家還是保不住。
前些天縣府發公文要求他們年底搬家,楊玉洲阿伯今天說了不知已經說了多少遍的話:「辛辛苦苦打拼的家園,政府七俗八俗就要給我徵收去,農地是我們的命,土地被徵收我們就沒命了啊。」
陳黃媛阿嬤痛哭失聲:「我出生就住在相思寮,家沒了,不知道公媽要請到那裏去啊,政府連協調都沒有就要徵收土地,你看這款政府有惡嘸?」
一方有難、八方來助
農民挺農民,遠從台東來的徐蘭香說起稻胎的故事。徐蘭香在台東開發健康醋,她也參與許多環境運動,去年台東反核廢料公聽會時她遭到警方突襲被帶離現場,事後她也曾與前環保聯盟會長陳椒華到凱道聲討。
徐蘭香說,在窮困的50年代,人民種稻賣錢給小孩繳學費,自己只能吃蕃薯籤。而即便如此,也不願出賣稻胎青給日本人。
客家人堅持的信仰是有胎的東西不可以賣,但苗栗縣長劉政鴻卻在月黑風高的夜晚,在稻子在打胎的時候,竟然下手了,「這是割別人的性命,這是信仰的問題、祖先的問題、子孫的問題啊…。」
走到凱道外圍,發現彰化環盟的蔡嘉陽、施月英都來了,為了阻止國光石化,他們幾乎天天台北、彰化兩頭跑,疲憊的臉龐、增加的白髮。
只有自己站出來,堅定的意志才能感動人。誰說環境運動沒希望?如何才能有希望?他們的努力讓許多人看到什麼是意志力。
再往外圍走,前主婦聯盟董事長顏美娟與動物社會研究會的朱增宏、玉敏坐在地上。半年前意外出了車禍,至今一不注意脊椎就會痛徹心扉。
她寡居10年,扶養一對子女長大,把「想為愛的人燒一餐好菜」的心情轉而奉獻社會,需要支持的地方就有她,捐錢、出力,就為了挺台灣。
唱翻凱道
反抗,不一定要悲傷、流淚。行動不便的樂生阿公阿嬷上台還要別人幫忙,他們抗爭五、六年,形容自己「有腳抗爭到沒腳」。
當「樂生那卡西」唱出「你敢賠得起?我們要繼續拼下去…」多少人心都酸了。
土城彈藥庫拒絕農地變看守所,用更辛勤的耕作、更樂天的心情,宣告自己的決心。小陳說要唱翻凱道,一首「阮要決定自己的未來」唱得動人、更唱得感人。劉麗蘭,一個老師,為了守護家鄉,書不教了改拿鋤頭。猶記得她在環評會上真情怒吼:「那顆樹跟著我長大,我對他有感情,你們知不知道啊…」。
「農村武裝青年」阿達當然也沒缺席,他帶著吉他從相思寮唱到后里、再到大埔、灣寶,還到環評會上唱「白海豚之歌」,跟國光總經理曹明怒目相視,他說那次徹底知道什麼是邪惡。或許環境議題很難引起共鳴,但阿達的歌聲卻能用最柔軟的方式,接近距離,吸引各方人的關注。
楊儒門、李建誠這兩位知名農運人士上台,大家以為他們會講出一番守護農村的大道理,沒想到兩人卻來一段數來寶,說出之前在網路流傳改編自「稟馬皇」的詞句:「家中有屋又有田,生活樂無邊,誰知道劉政鴻他蠻橫不留情,勾結中央目無天,占我大屋奪我田,我爺爺跟他來翻臉,慘被他怪手來挖田……」。
青年學生站出來
這一陣子農民運動的參與不只農民而已,早有一批學生站出來,持續且堅定地站在農民這一邊。去年中科四期二林園區正在抗爭時,就發現二林農民身邊多了一些青年學生。
台大學生「小八」林樂晰是個戴著近視眼鏡、個頭小小的女生,站在人群中顯得靦靦。
如今小八不再只是站在二林農民身後扶著阿公阿媽的小女生,而是站在前頭高舉抗議標語的勇者。記得上月在中部科學園區舉行的友達股東會,她當著所有人的面質問友達董事長李焜耀:「相思寮農民不要搬家、相思寮救命。」一翻怒吼連李焜耀都不得不回頭直視她。
今天小八站上凱道,毫無畏懼,「我們要農地、要正義,希望大家給相思寮居民鼓勵,支持他們撐下去,相思寮加油!」
竹南大埔事件後,許多苗栗青年也站出來。清華大學學生陳為廷、台大學生傅偉哲今天站上凱道。他們長期在外生活求學,對家鄉幾乎一無所知,看不慣苗栗縣政府賤踐長輩的土地,讓他們站出來,「身為苗栗人我感到羞愧,對這個政府感到可恥。」他們號召所有苗栗青年回鄉保護家園。
學者的良心
一直以來,有一批學者始終站在弱勢農民這一邊。政大地政系教授徐世榮、台北大學副教授廖本全、世新大學助理教授蔡培慧、還有被大埔事件激出來的清華大學教授李丁讚,都讓人看到台灣社會學者的良心。
他們都是溫文儒雅的學者,但一個又一個不公不義的土地徵收卻讓他們「性情大變」。印象中即使罵人都斯文有禮的徐世榮,上月在竹東二重埔土地徵收公聽會上,他當眾怒斥大批警力,要求警方不應圍住農民:「新竹縣政自己宣布戒嚴了嗎?」連警察都被嚇到而坐下,他將人民與警方的權利翻了過來。
徐世榮今天頭綁布條,擔任主持人。他說,土地是我們的,依憲法規定人民擁有財產權、生活權、工作權,「今天站上凱道,我們要要回憲法給我們的基本權利,不只為農民,也是為台灣的糧食、台灣人的公平利益打拼。」
徐世榮的妻兒、學生今天都來到現場,兒子用充滿崇拜的眼神看著他,會後也有學生還特別趨前向他表達敬意。徐世榮見證台灣學者的新典範。
而近年來的環境運動,不論中科、農村、國光石化,都有廖本全的身影。一次次貼近農民的聲音、一次次在國會在行政機關,為農民聲討正義。
他覺得農民今天不應該來,「是什麼樣的國家、什麼樣的社會,讓你們必須站在這裏?」但他又很謝謝農民今天來,「所有辛勤工作養育我們的農民今天來到台北,所有台北人都應該來跟他們道謝。」
「台灣社會真正的未來在農業,但我們看到政府正在毀滅我們的未來,你們能接受嗎?」廖本全說,所有的土地徵收都以公共利益之名,但卻看不到公共利益,「台灣社會還要繼續不公不義嗎?」
結束發言後,廖本全趕去參加一個談話節目,他不願離開農民,但只要是能為農民發聲的管道,他絕不放棄。
李丁讚說,如果不是政府做了太過份的事,善良的農民怎麼可能站出來?他說台灣農民在過去60年來就被不公平對待,「所謂犧牲農業培植工業」,有意降低穀價、提高稅收,青年才被迫離開農村。農業用水給了工業,農民現在被迫要休耕,「農民為什麼要休耕,這樣公平嗎?」
李丁讚的熱情感染了學生,今天許多到現場維持秩序的就是他的學生。清華大學,一個崇尚科學園區的學符,李丁讚站出來,對清大而言有重大意義。
而去年農再條例鬧得沸沸揚揚時,蔡培慧還是台大農推所博士班的學生,一個女子站出來號召四方之士組成「農村陣線」,影響近一年多來的農村運動。今天她促成這場凱道運動,登高一呼「還我土地正義」,全身散發生命力。
何時才能安穩睡個好覺?
入夜的凱道,月光依然明媚,總統府更加金碧輝煌,微風吹過凱道,農民鋪上防水布,老農將斗笠蓋在臉上已經入睡。年輕人睡不著,吃點心、打紙牌。
後龍灣寶的畫家洪江波帶著小學剛畢業的大兒子靜靜躺在凱道,雖然鋪了隔水布,還是躲不掉土地冒起的陣陣熱氣。洪江波少小離家,這些年才回到家鄉。每天清晨,一家四口騎著單車繞著灣寶的西瓜田,那是神仙家庭的生活。
「只想畫故鄉,家、農田,怎麼可以被徵收啊。」為了到台北抗議,經常清晨得起個大早,今天還要露宿凱道,他笑笑說,「何時才能安穩睡個好覺?」
謹以此文向凱道上勇敢的農民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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