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拿多少眼淚才能換回臉上的笑容:大埔抗爭戶的生命紀實

大埔徵地事件中受波及的每個家庭、每塊農田,都有各自因徵收引起的不同煩惱。這些差異應被認識、包容,因為每個人都有權利在自己的環境…

2010年,九月八日上午,我們如往常在十點左右抵達大埔,徒步往約好的受訪戶前進。然而途中經過位在公義路與仁愛路的張藥局時,卻被兩雙泛紅急切的眼睛留了下來。這是我們第一次見到秀琴,她大大的雙眼充滿感情,給人溫和柔軟的感覺。才打過招呼,講沒幾句秀琴就開始不斷落淚,當時我都還不知道她是哪位,叫什麼名字,只聽到她重複地描述他們家有幾坪、田有幾坪,為什麼連他們小小的田地都不能留下來等等。慢慢重頭問起,她才比較平穩地談了更多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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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琴姐帶我們到被保住的菜園,跟我們介紹她剛種下的盆栽 ,拍攝日期11月21日

秀琴是陳家的媳婦,先生與自救會長是堂兄弟。兩家的房屋和田地就比鄰而居,然而規模相較起來可以說是大地主跟小蝦米。在土徵事件之初,秀琴家因為害怕換不到地所以繳了田地部分的權狀,同時申請原地保留,試圖在體制內謀求保存原本的生活方式。抗爭活動熱絡起來之後,終於行政院長吳敦義給了指示,地上物原地保留,被徵收的農地部分則集中換到某個5公頃區塊。於是在9月7日晚間農民與營建署的協調會中,所有抗爭戶的農地部分都換到了該區塊,卻唯獨原本就在區塊內的秀琴家菜園沒有被保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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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琴家的菜園是婆婆的小天地,84歲的婆婆爬上爬下地要跟我們分享她種下的各種蔬菜(相當可口),拍攝日期11月21日

蹲坐在窄小的藥局裡,秀琴瘦小疲憊的身體卻充滿了控訴的力量。她難過地說,是不是土地小勢力薄,說話就沒有份量。一年來的抗爭過程,秀琴為了專心在自救會中貢獻心力,把原本在科學園區的工作辭了。

媳婦出頭為夫家爭取,這在傳統家庭經濟結構中並不特別;特別的是秀琴所持的理由似乎完全跟財產和經濟維生不大有關係。兩個兒子都在外地,丈夫則鍾情於照顧流浪貓狗,只有她擔負起照顧婆婆的主要工作。她說,老人家如果有自己的小天地,你就不大需要照顧他,他會自己過得很好。對秀琴的婆婆而言,這個小天地就是種菜。

秀琴的婆婆很會種菜;將樹葉堆在一起久了之後就變成有機肥,秀琴形容這是拿時間換取空間的工作。種出來的產物是自己食用,多餘的才拿去附近以便宜價格賣。她相認同婆婆的能力和生活方式,在淚流滿面的訪談過程中,這是少數會讓秀琴嘴角上揚的部分。但想到未來可能失去菜園,就又慌張的直掉眼淚,擔心婆婆無法承受。秀琴的土地情感,源於對人的情感,尤其是老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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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園裡的水池,養著多種家禽,家禽的排泄物是菜園最好的天然肥料,拍攝日期11月21日

談到丈夫,秀琴則浮現一種既辛苦又甘甜的情緒。她常跟丈夫開玩笑說:「我比較想要當你的狗,因為當你的狗你會給我秀秀,當你的老婆你不會照顧我。」秀琴的先生就是如此特別,即便餓肚子也得湊錢讓貓狗看醫生。

丈夫的理由是:妳是人,會照顧自己,但狗狗不會。因為如此,秀琴大多時候得要自立更生,我問難道不會覺得很辛苦嗎?她說辛苦阿,但是「每個人的頭頂都有自己的一片天」,她覺得要尊重,不想要求他什麼。秀琴一家的生活並非附著於什麼堅實的物質利益,而是在一個自然共存的空間裡,維繫著一種自在的穩定。

大埔事件中據稱98%的人都繳了權狀,這個數字在論述中往往被輕易地用以說明這些人都「同意」徵收。姑且不論這些「同意」是真是假,秀琴的例子顯示了一件再單純不過的事:繳交土地權狀正是為了想保留土地。這跟為了想保留土地而持續抗爭,僅有手段選擇上的差別,事實上權利受損的情況都是相同的,背後的窘迫情境也難以比較。

根本的問題在於,土徵制度只讓人在沒有選擇中作選擇,然後逼著人們必須不斷動員精力搬出土地情感敘事,來贖回被打了折扣的權利。

秀琴的例子,再次證實了事件中受波及的每個家庭、每塊農田,都有各自因徵收引起的不同煩惱與心事。這些差異不僅應被認識,還應該被包容,因為各種生活模式沒有價值上的高低,重點是每個人都有權利在自己的環境領域中落實自我的生活。

小小幾坪的田地不值多少錢,但是對秀琴而言卻是無價的。它保障了秀琴所深深在意的人的生活目標,也穩定了在她所認同的媳婦角色中構築的親族世界。

十月底,苗栗縣政府貼出一紙公告「變更新竹科學園區竹南基地暨周邊地區特定區(配合行政院『劃地還農』專案讓售政策指示)主要計畫」。相比於六月苗栗縣政府粗殘的徵收手段,這種並非出於權利保障、施恩般的計畫變更,部分成員選擇接受政院所提之換地方案,結束日日憂懼不安的生活。六月以來的抗爭施壓總算有了階段性的結果,無論行政機關是否真正學會了尊重被徵收者,這個過程使得政府必須承認既有徵收程序的草率。協商方案確立後,抗爭戶長久累積的壓力總算獲得舒緩。終於,笑容也再度回到秀琴的臉上。

「在律師的協助下,我就是跟政府官員說,我們的菜園這麼小,請他們放過我們吧!」十一月,當我們再度拜訪秀琴時,秀琴對我們這樣說。苗栗縣政府所提出的都市計劃變更,秀琴的期望出現契機,小菜園保住了,也保住了秀琴家婆婆的小天地,人與土地的情感得以繼續維繫下去。

隨著行政院作出「房舍保留、農地集中」的裁示後,抗爭戶與政府進入了協商過程,儘管仍有部分住戶還未獲得可接受之方案,苗栗縣政府已經作出竹南基地的都市計劃修改,即將送入縣府都市計畫審議委員會進行審議。如同秀琴的小菜園,部分自救會的成員終獲得可接受的方案,結束天外飛來橫禍一般的被徵收狀態,但還有抗爭戶未能獲得合理的方案,位於公義路與仁愛路交口,因為道路劃設而不被同意保留房屋的張藥局,成為大埔自救會內唯一仍處於拆屋、迫遷處境的成員。

大埔徵收事件落幕了嗎?大埔自救會的訴求獲得圓滿解決了嗎?秀琴的案子只是98%中的特例,其他眾多繳交權狀配合徵收者,則眼巴巴看著曲折的抗爭事件過後,政府自曝昔日徵收計畫之不合理,卻得不到任何回應。被徵收者在整個過程中,或幸運地得償所望、或諷刺地失卻立場,一個值得信賴的制度卻始終缺席。

無論如何,爭議終有平息的一日,生活也許可以回歸平靜,然而猶如一場災難的經歷並不容易被抹去,我們無從計算一次徵收案將影響多少人的生命,只盼土地徵收程序能不再草率,讓行政機關不再有粗暴地對待人民和土地的機會。

(有關民間版本土地徵收條例修法草案,請見還我「土地正義」:民間版土地徵收條例修正草案出爐;大埔抗爭的後續,請見台灣農村陣線所做之大埔現況整理)

(作者皆為法農成員)

毋忘大埔

自從今年6月大埔事件爆發以來,全國農民風起雲湧,各地自救會紛紛集結串連,隱隱然已形成一股不可忽視的社會力量;但引爆這個火種的大埔,卻逐漸失去人們的關注。請大家不要忘了大埔這個地方…

竹南大埔徵地案,在行政院與大埔自救會就「原屋保留、以地易地」之協商方案達成初步共識後,議題迅速降溫,時至今日,已幾乎消逝於各大媒體版面;然而,因徵地而引發的問題,事實上仍有不少尚待解決。上個月謝志誠教授所撰「大埔事件後續-大埔企鵝」一文,簡單披露了在行政院方案下,仍被逼至絕路的一戶人家的處境;可惜的是,一個月過去了,大埔企鵝仍然日日活在憂懼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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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地起價的「開發成本」

車甫行至公義路與仁愛路口,高懸的白布條依舊醒目;走進佔地僅約6坪的藥房,店主彭大姊一如既往地熱情迎接我們。我們詢問政府這一個多月來是否有繼續進行任何協商或說明的動作,「沒有啊,完全沒有。」彭大姊說道。

根據營建署先前提出的方案,只給予張家兩條路選擇:一是放棄土地與房屋所有權,領取徵收補償費約100多萬;二是接受「換地」。所謂「換地」,其實是由政府提供另一塊約50坪大的建地(據說是因為政府新規劃的建地都是以50坪為單位),以「開發成本價」供張家認購;而政府所開出的「成本價」,則是一坪6.6萬。換句話說,50坪的建地要價330萬,扣掉徵收補償的100多萬,張家還要另行貼補約200萬,「而且還要再加上自己蓋房子的錢,」彭大姊激動地表示。

「我家本來就是建地,政府用一坪3.3萬徵收,換地給我的時候『開發成本價』卻變成6.6萬。我是白手起家,要去哪裡生這筆錢出來?更不要說我家還是黃金地段。」

據了解,大埔地區的都市計畫剛開始的時候,原本告知張家僅需佔用藥房0.98坪的面積,雖然因為公義路兩次拓寬導致張家的藥房(同時也是其住家)僅剩下6坪的土地,但張家本來並不欲與政府爭執;孰料後來仁愛路決定拓寬為12米,於是張家的土地變成必須全部徵收,僅有的賴以維生的房屋也必須拆除。「政府說是為了讓大車能夠轉彎,」彭大姊說。「但是你看看,仁愛路這裡哪有什麼大車經過,而且也從來沒發生過車禍。」

事實上,在對照「新竹科學園區竹南基地暨周邊特定區」計劃圖後,我們發現,未來在都市計畫完成後,距離張家的藥房不遠的地方將會開設一條30米寬的道路,欲進入產業專區的大型車輛將可使用這條道路;而張家的藥房附近未來都是規劃為住宅區和綠地,平常根本不會有什麼大型車輛頻繁進出。此外,由於道路方向的關係,欲從公義路迴轉進仁愛路的汽車,並不會有迴轉空間不足的問題。

彭大姊說,政府只告訴他們可以換地,還表示「假如」未來地價上漲,他們還會倒賺,但卻沒有言明交換的土地位在哪個地段、是否適合繼續做生意。「我一輩子的財產都在這裡。」彭大姊含淚說道。如果拿不出額外的200萬,張家就只剩下領取徵收補償費這個選擇;即使順利籌到200萬,重新興建店鋪的錢也沒有著落,客源也要重新累積。面對這樣的處境,我們不禁思考,政府到底擁有多強的正當性,能夠用100萬買走一家人一輩子的努力?

依舊粗糙的方案規劃

問題尚未解決的,並不只有張家而已。位於公義路上另一頭的黃家,也還在繼續為自己的權益奮鬥。根據營建署的提案,住屋原地保留,耕地集中劃設至產業專區旁的農業專區,黃家作為自救會的一員,當然也適用這個方案,但黃家與其他自救會成員的情況較為不同。黃家所擁有的田地相當小,僅有不到兩分(在自救會中,只比完全沒有田地的張家還要大);而黃家的地址則坐落在公義路上,與其他自救會成員相比,距離集中劃設區要遙遠許多。

若完全按照營建署的提案辦理,未來黃老先生每次要前往田地時,都必須經過一兩公里的路途;而黃老先生已高齡77,這樣的處置實在很難叫人相信已充分考量個別農民的處境。事實上,根據營建署的建議計劃圖,除了產業專區旁的集中劃設區被規劃為農業專區(農1和農2)外,黃家所在的地址也被規劃為農業專區(農3),只要營建署稍微調整一下「農3」的範圍,黃家的問題就可以得到解決。

由於黃家的田地是如此之小,這樣的調整應該不致於對整個都市計畫造成太大的影響;就算因為開設道路的需要(在目前的計劃圖上,黃家的田地被規劃為30米道路預定地),黃家的田地無法原地保留,但將其重劃至住屋後方或左方之非道路區,並不是技術上無法克服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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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士翔攝)

另外,位於公義路和仁愛路交叉口的兩棟房屋,也因為道路拓寬的關係,其基地必須被徵收一半;為了遂行徵收,苗栗縣政府便將屋主的土地「逕為分割」,然而寄送給屋主的公文上卻未敘明理由,屋主收到公文後不明究裡,電詢地政事務所,承辦人員也僅告知屋主應執原權狀換發新權狀,並未說明逕為分割的原因。屋主不諳法律,又想反正權狀在手,便不予理會,後來才知道分割出來的新地號要被徵收,座落於其上的房屋也要被打掉一半。「當我家的土地是蛋糕,想切就切嗎?」屋主鄭大姊說。

至於徵收的理由,原來是因為兩棟房屋位於轉彎處,縣政府認為會擋到轉彎車的視線,所以要徵收拆除。「那個地方是順向彎,從來沒聽說過有擋到視線的問題。」鄭大姊說。「就算房子上的鐵皮部分真的會擋到視線,那我們也可以配合拆掉啊,為什麼一定要破壞掉房子的結構?讓人懷疑是不是只是想把圖畫得比較直、比較好看一點。」我們想問,政府在擬定都市計畫前,到底有沒有做好足夠的現勘、調查?都市計畫委員會的委員們究竟有沒有實地來過現場視察?還是只在一張地圖上,用筆和尺規憑空作畫,就算完成了「規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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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別忘了大埔

自從今年6月大埔事件爆發以來,全國農民風起雲湧,各地自救會紛紛集結串連,隱隱然已形成一股不可忽視的社會力量;但引爆這個火種的大埔,卻逐漸失去人們的關注。對社會大眾來說,議題是一時的,但對當事人的農民來說,痛苦卻是長期的,議題的消逝並不等於問題的解決。請大家不要忘了大埔這個地方,不要忘了政府對這塊他暴力蹂躪的土地,還沒有負起應負的責任。

(本文作者為法農成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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