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為資深線上記者,從九二一至今對偏遠鄉鎮及部落特別關注,本文為八八災後的系列報導,特別針對還有很多村民沒下山的那瑪夏鄉民權民生兩村,以及想回家的族人未來將面對的情勢,感謝作者提供稿件。
「路通,可以回家了!」
一句話語,在二個營區流竄,工兵學校的民族村民,以及仁美營區的民權、民生村民,開始興奮起來,找來各種可以上山的交通工具,在光輝的十月,逃出營區。
一個多月的軍營生活,沒有不好,三餐專人煮食,不時安排電影播放,甚至還有熱心人士前來關懷捐款,被供養的生活沒有不好。但是以鐵櫃隔間的營房,失去隱私,簡單的換洗衣物,算是全部家當,就算再好的生活照顧,任何人也住不習慣,因為那不是家,不是有著生活記憶的家園。
帶著孩子住在營區的媽媽,在黑板前粉筆槽放著盥洗用品,一個提袋就是全部家當,簡易的折疊桌讓孩子寫功課,累了就到軍床上休息,一早醒來就是告訴自己要堅強,然後等待八八專案分發工作。看在眼裡心裡傷悲,那一位媽媽不是希望讓自己舒舒妥妥、漂漂亮亮,當了災民卻就一切無力。時間久了,她覺得像寵物鳥,關在一個舒適的牢籠裡,日漸失去力氣。
另一棟大樓的村民,父親生著病,從一下山就落寞無語,唯一的言詞就是問著,「什麼時候可以回家?」,但是父親想上山,孩子上學在山下,他在走與留之間,難以選擇。
當路通,可以回鄉!在官員帶著媒體前來宣布居民回鄉重建之前,許多那瑪夏的村民,已經開始陸續回鄉。媽媽帶著孩子回去看看,村民則送爸爸回到山上依親,更多的人帶著行李,離開營區。
回鄉的路,相當遙遠,一條從甲仙繞南化走山區產業道路,進入那瑪夏,走過的村民說那是一條魔鬼的路,路小又陡相當危險。
另一條則是從嘉義大埔進入茶山,再由茶山接往那瑪夏,道路情況相對良好,但是依舊要通過二個河床,以及二個崩塌地和一個連續髮夾彎的陡昇坡,更重要是路很遠,原本從那瑪夏到旗山只要一個鐘頭,現在從高雄到嘉義進那瑪夏,繞路走足足要四個小時,
但是,許多村民要回家,因為他們知道山下再也住不久。
遷村的議題,一開始講了很久,大家想山上景況很慘,鄉公所都毀了,大概那瑪夏鄉註定要遷村,整個鄉會消失在台灣地圖之上。但是一連串的高高低低官員來訪,大大小小會議之後,原本還在擔心遷村地點如何選擇,山上產業如何處理,到後來才發現根本沒有遷村一詞,官方文件上精確的名詞是「災民安置」,只有受災的居民才能接受安置。
災民,必須以家屋毀損作為認定標準,一些天真的那瑪夏鄉民,以為當初搭直昇機下來,被登記收容就算災民,但是面對認定程序的一堆表格,才發現那只是當初配合官方救援統計人數的媒體大戲,在災民認定的法定程序上,根本不具任何意義。
那場山裡的逃難大戲,民生村民回想起來都想笑,民族村受災嚴重,災民不斷被接運出來,但是民權和民生村受災並不嚴重,許多村民原本不想走,但是斷水斷電、物質缺乏,大家才想下山,卻發生山下官員要求無災別下山的事件,到後來耳語不斷,山下有的吃,還能分捐款,以及搭直昇機才算災民,大家心想當災民才有補助,一窩蜂的搶上直昇機,下了山就沒路再回去。
到現今才瞭解,原來不是所有人都是災民,為了簽與不簽吵成一團,甚至部落感情嚴重撕裂,根本是一場荒謬的鬧劇。
因為不是下山的所有人都能接受安置,甚至受害最嚴重的民族村民,擔心山下永久屋的安置問題,在一連串簽署意願書的風波後,歷經幾場討論會,最終解決方案漸漸明朗,慈善團體蓋的永久屋區,只能收容一部份災民,更多的災民,政府鼓勵領取生活補助去依親或是租屋,甚至還有絕對優惠但是還不起的低利購屋貸款,成為解決災民安置的終極方法。
從整村行動的集體遷村,切割成一部份的災民安置,再分散成個別家庭找出路的災民處理,這種集體、部分到零散的消失手法,九二一震災後用過,政府只是將責任分段卸責,其中一個潛藏的指導原則,就是盡早讓災民離開消失,別在收容所、組合屋讓媒體聚焦報導,當災民不見,災害就成歷史。
永久屋還在吵,時間又得拖,但是宣布族人可以回鄉政策會很快,桃源鄉的居民,已經敲鑼打鼓送回鄉,接下來就是那瑪夏鄉,再接續應該是霧台鄉,隨著部落安全說明會的判別,區分出居民安置的分界線。
劃為不安全、無法居住的部落,算是政府難以逃避的責任,將會被認定為災民,安排住進永久屋,或是鼓勵依親、租屋。其他地區,無論安全或有條件安全,只要道路修通,山上房舍沒有問題,大概都是鼓勵回鄉,再依照後續頒定的土地使用原則,規範住居以及農作的許可。
十月中旬,原民會孫大川主委親自主持的說明會,明白宣示政府的處理態度,一些擔心山上不安全的居民,還希望政府能審慎評估,讓有條件安全的民權村,也能劃為災區,讓居民也能接受安置。主委好意的想辦法爭權益,但是身分認定、道路修通、以及地區劃定,早已不是原民會的權責。他委婉的告知,在部落安全說明會之後,接著就是災區土地審定劃分的問題。
災後二個多月,山區不斷被清理,損害狀況日漸明朗,民族村緊鄰野溪旁的三個鄰,房屋嚴重毀損,民權村在公路靠山一側,堆積大量土石,民生一、二村則是沒有損傷,依照房屋損害的認定標準,民生村、民權村,甚至民族村的一個鄰,都還可以住人,但是現在可以住,未必代表未來就安全。
民族村受災戶一直希望,村落上方的民族平台,能夠作為遷村考慮地點,甚至擔心上方土石堆積的民權村,也希望遷往高處平台,但是目前完全不在考慮之列。簡易的家屋清理,以及道路搶通工程,不斷在山區進行,但是那只是給居民一條回家的路,以及能住的房子,至於存在的危險,依舊存在。
受災的居民想辦法安置,沒受災的居民回山居住,已經是清晰的災後政策。近三個月來,政府的重心一直放在山下災民的處理,對於山上部落的重建,根本沒有計畫,甚至在一開始想像性的讓部落離山、讓山林養息,卻發現根本無力集體遷村後,乾脆讓居民回山,一切依舊。
部落婦女說,山上的人都很認命,前來幫助的人,她們都會記得。災後不久,曾有一群國軍上山清路,沒多久媒體說國軍搶災民食物吃,嚇得整個部隊不敢再吃居民的食物,啃乾糧吃罐頭每日上工,居民看了傷心,氣起來國軍不吃,居民也不吃,那一晚山上部落裡,掉著淚水一起吃飯。居民說,災後的冷與熱,她們都知道也感激。
到了現今,山下的居民發現政府根本沒有遷村打算,開始回山清理房屋,準備回鄉居住。但是新的問題開始出現,留在山上的居民,不滿住在營區的居民吃飽喝足、獨享捐款,住在營區的居民,認為不能遷村,就是山上居民一直抗拒,猜忌相疑的氣氛,在居民回鄉的時刻瀰漫著。
回到山上的居民,發現山上行政、生計、教育整個停頓,居民靠接濟物質生活,賺的也是八八專案的零工錢,山上的產業,在許多連接果園的道路坍塌中斷後,根本無法採收,就算採收運出來,也是不敷成本,大家忽然發現,政府沒辦法遷村,要居民回鄉,但是對回鄉之後的重建,根本沒有對策。
這是政府矛盾所在,也是長期的山林治理的問題。面對山區部落,早就沒有長期的規劃,重心始終放在風景區、商業集中地的觀光建設,部落就是建造一些消耗預算的景觀平台、文化館、農產中心,形成少數人有錢,多數人困頓的部落樣貌。
一旦災害發生,根本不分災害之因,一股腦就是要大家下山,不願附近找地遷村,改善居住環境,或是從根開始輔導居民從事護山的農耕、造林或休閒產業,問題是離鄉遷村困難重重,政府作不到,又只能消極的讓居民回鄉,再以道路不修或慢慢修理的方式,變相脅迫居民下山。
中橫梨山是一個例子,十年來不修路脅迫下山的方法無效,如果未來看不見願景,誰願背井離鄉。
在民族村,已經有居民上山整理房子,就算屋後就是河床充滿大石,也是打算搬回來居住,因為許多人說不會年年大雨,還有心想颱風季先躲開就好,更重要是就算分到永久屋,也不知道山下能夠作什麼工作。這樣的決定,讓人擔憂,為何沒有較好的對策,就讓居民用生命和自然對賭?
三個月來,政府只是忙碌山下災民的安置工作,所謂災後重建,根本看不出對於災區,一套長遠而完整的政策,除了端著山區保育的禁止、限制管理政策之外,根本沒想過如何讓山與人共生共榮,陪伴一些有想法的原青社團,創造新的山居模式。
這也是目前重建中最糟的問題,政府只醉心山下結合企業、慈善團體的終極屋重建實驗,打造一個完美的災後收容新市鎮,卻忽略更多不想或無法參加實驗的居民,陸續回到山上,等待下一步的生活開展,一旦所有重建資源集中在政府劃位、慈善團體建設的空間裡,真實災區所在的部落,就像轟炸後的巴格達城,居民開始苦悶,這裡是不是已被國家遺棄的廢墟。
於是,逃亡成為部落的季節景觀,災難逃下山,災後逃回山,年復一年,從這個部落到那個部落,倖存的部落,就作為台灣的原住民文化特色,歌照唱、舞照跳,然後等待下一次的逃難。
營區裡,跑回山區的那瑪夏大逃亡,不斷展開,能走的大概都會回鄉,畢竟再好的三餐照顧,不會是生活的實景。到此時,政府也該悟澈,山下無能遷村安置,就該將重心移回山上,開始去規劃協助山區的部落,找到安全的居住位置,進行永續和諧的山居型式,讓原住民不只是文化的代表,更是自然生活的世界楷模。
在那瑪夏的歸鄉路上,看見來往的車隊,載著村民,逃下山,跑回家,開始一個奔逃流離的部落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