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吉貝,走出屋外,常會聞到一股甜甜的味道。那不是小時候湊在旋轉機器旁的棉花糖粉紅糖漿;也不是長大後,在百貨公司搧著試紙的茉莉香水;而是一股淡淡的,混合了太陽、風與植物的香氣。
那是,曬地瓜的味道。
來喔!來喔!曬地瓜
農曆六月中,吉貝的地瓜就開始收成,每年九月初,是大收的日子。一到八、九月,就會看到不少阿公阿嬤坐在地上削地瓜,或拿著耙桿將躺在地上的地瓜一一分離。
舊時沒有冰箱,加上身處離島,物資補給不易,豐收時的食物儲存就顯得特別重要。日曬、醃製是最常見的兩種方式。每當地瓜收成時,扣除了預備吃的新鮮份量外,其餘的,為了久放,當地人會將地瓜削成一絲絲,鋪在廟埕或家門前的廣場曬上兩天,待水分被太陽、被風帶走了後,「蕃薯」成了「蕃薯籤」,如此便可多放七、八個月。
不像現在因數量少而一顆顆的手工削,從前的蕃薯籤,是用像銼冰機一樣的大機器,幾個人在旁邊一起作業的,當地瓜小山慢慢堆高,再將其攤平、鋪放。「不像現在有乾淨的水泥地,以前蕃薯都放在沙地上曬,煮的時候,還會吃到沙子」阿伯笑笑,一邊削著地瓜皮,一邊說著以前的事,「還有,還有,以前艱苦時,連皮都沒有削就一起拿下去曬了呢!」
最傳統的吃法
活力二人組,是我們第一個看到的地瓜達人。之所以稱呼他們為達人,那是因為,只要說起地瓜,他們會有一口的烹飪經或老故事。「蕃薯」,這個他們吃了幾十年的東西,是從前物資缺乏,沒有白米的替代品,最艱困的時代,總有最傳統的吃法。
像是「金瓜蕃薯菜頭蘡粥」,這可是老吉貝人聽到百分百會流口水的一道菜。他們將南瓜、蕃薯、菜頭蘡(小菜頭上的嫩葉)、扁仔小魚還有打碎了的土豆一起熬煮。融合了南瓜的香味、蕃薯的甜味、小魚的鮮味,最無敵的是,每一口吃進去,都還有碎土豆的沙沙感,樸實無華卻有多層次的口感,是我最愛的一道傳統菜。
小蕃薯的煮法也很特別。吉貝的小蕃薯分兩種,一種是收成過後,剩下較小顆的稱做「丁秤仔」(因長得像秤垂);另一種是種在咾咕叮仔田[1]上,因土壤貧瘠,難以長大的「蕃薯仔根」。遇到這種size一、兩口就可吃完的小蕃薯,他們會先用水稍煮過,再把大部分的水倒掉,留下一點水份用大碗倒扣住,再把「丁秤仔」或「蕃薯仔根」放在碗的四周開火繼續煮,如此便可留住水分,蕃薯皮也會因與碗的接觸而略略燒烤起來。
這種蒸烤齊下的煮法,可讓蕃薯內裡軟綿,外表焦脆,且因尺寸小巧,攜帶方便,成為小孩的零食與大人外出捕魚時,隨身帶著的充飢糧。
「其實,蕃薯籤單獨煮就很好吃,最好再搭配一盤魚,啜著鹹液一起,鹹甜、鹹甜的;要不最基本的吃法就是蕃薯籤飯。」婆婆很興奮的形容著。
「我知道,就是在白米上擺上一小撮蕃薯籤蒸煮」。我自以為沒問題的說。
「不對、不對,以前可是一粒米九條蕃薯籤,艱苦的很」。
原來,這個我們自小就曾聽過家中長輩提的「蕃薯籤飯」,竟是九條蕃薯籤搭配一粒米,煮出來的。
台南蕃薯吉貝吃
從前吉貝人多,後山旱田種的蕃薯不夠,必須由台灣補給,且多數從台南來。一聽到關鍵「台南」兩字,我倆的台南人身份立刻被喚醒,我先是急著說,自己是台南人,住在哪裡哪裡云云;總是從旁記錄外加台語翻譯的攝影師阿傑,則是停頓了一下,眼睛突的亮了起來,說起了自己祖父的故事。
就像聽很多老人家說起當年事一樣,充滿了陌生的本土情調。好聽,卻也覺得距離遙遠。但聽過的東西總是會被放在腦袋瓜的某一處,等待著恰好的時機點,被勾引出來。
「爸爸跟我說過,爺爺從前年輕時種的蕃薯,很多都賣到澎湖去了」。沒想到,阿傑對祖父農耕的回憶,竟是在幾十年後,隔著台灣海峽,從另一個老人的往事裡,給抓了出來。
這些我們每天在吉貝看到的微笑老人家,是不是都可能在五十年前吃過阿傑祖父種的蕃薯?阿傑的祖父,是不是也曾參與過,這些公公婆婆們回憶裡的那段,吃著半發霉蕃薯籤過生活的艱苦日子?
想到這裡,那些曬蕃薯的動作,就不只是空氣中飄散的香甜味,而是蘊含了對過去的尊重與惜物。
聽著婆婆說:「我現在都把蕃薯籤當作零食,沒事就拿起來吃吃,就像你們現在吃乖乖的感覺一樣啦!」。從前的主食成了現在老人家的零食,我吃了一口他們口中的乖乖,乾癟癟的,沒有酥炸脆片的喀啦聲,嚼一嚼,含蓄的甜味,卻很自然的混著唾液,跑了出來。
兒時的艱苦回憶,在歲月的滾動下,成了懷舊的美味。一顆蕃薯,連結了過去與現在,道盡了多少的生命故事。
[1] 咾咕叮,即珊瑚礁殘骸,又稱「砂砱」。吉貝西側海岸附近有許多咾咕叮,當地人會覆淺土,於其上種植地瓜,但因地瓜深根於咾咕叮上,養分不足,而難以長大。(閱讀「吉貝小道報」系列文章,請點選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