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是一扇窗子。
只不過是一扇窗子。
喔,或者不能稱之為一扇窗,因為用了許多廢棄的窗戶拼湊起來成為一扇大大的窗,所以應該叫……叫什麼呢?
是的,我們無法賦予它新的名字,因為它仍舊是窗子,但這扇窗究竟打開能看見什麼,就不是實際上的稱謂所能賦予的了。
那是一種生活態度。也許「生活態度」四字也無法涵蓋的全部。
面對花蓮溪出海口,一座軍用碉堡正緩慢地變身,榔頭與鐵椎敲敲打打的聲音如海浪捲覆,擁抱一個美好願景的未來。
與原先用途完全風馬牛不相及,在這個和平為貴遠離戰火的年代,你動動手指叫出維基百科:「使用木、石、鐵或混凝土製軍事上的防禦建築物……可作為指揮部、彈藥庫、儲存庫。佈有機槍、大炮,能防禦上方炮火及空中攻擊,填補戰壕的防禦漏洞……」難怪碉堡的窗子都很高,置身在裡頭必須仰頭才能看見光。
這個曾經如此祕密、緊閉、和防衛性強的空間,多少年了,沒有人想得到,碉堡也有溫柔的一天。
他們從不諱言,逕自管叫它「大碉堡」。話不多的阿正,是改變大碉堡的父親,恆久少說多做的原則,讓他做工的身影充滿力量。巧的是,阿正的爸爸正好是水泥師傅,大碉堡在阿正和正爸的通力合作下,那些高高的窗戶通通都被放了下來,重新切割窗形、砌水泥、接水管、裝馬桶……現在,大碉堡有一個背山面海的廚房、一個大大的客廳、五間房間和浴室,提供給想置換環境生活的旅人和背包客歇腳。
書琴說,她有一個小小的夢,夢裡大碉堡有一天會變成〝家工廠〞,就在大碉堡圍繞的廣場空地。「我心裡有一個嚮往,就是人們都會喜歡上自己動手做的生活……」一年多前,地主主動詢問他們,是否有興趣改造對面的大碉堡,起初分身乏術的書琴擔心自己無法負荷,她只想要一個小小的、溫暖的家。
是阿正充滿信心地迎接下一個挑戰,這種信心帶動了書琴,想著與其交給別人將外觀重新粉刷或大改造,變成突兀不協調的地景,那麼不如讓自己勇敢接手,維繫著基本樣貌就近整理,也是一種珍惜的方式。於是那成為阿正的大玩具,有一陣子阿正的腦袋每天都充斥著碉堡內部的管線和空間規劃。
這是一種漸進的過程,書琴不想再做單純的民宿了,生活除了混口飯吃,應該還能再做些什麼?
她希望,未來這裡能召集更多雙沉默而熱情的手,來居住、生活、並參與物件打造的過程。也許是一把椅子、一個書架、一張木桌……或許稱不上精緻的工藝品,只是簡單質樸的大型家具,但一起共構,這些日常所需的的由來,就是一種生命的旅程。從人出發,傳遞到手、物件、延伸到大碉堡這個建築體,就在花蓮溪出海口,在花蓮壽豐鄉鹽寮的海岸。
「我好喜歡磨木頭喔,我可以一直反覆做同樣的事情,一直在那邊磨磨磨,就覺得很開心……」書琴說著,不由自主比畫著磨木頭的姿勢,那神情彷彿真有支長木板就架在她眼前。
二、
當她說起:「我心裡有一個嚮往……」我挑了挑眉,就我所知,與此同時,許多人也嚮往著書琴和阿正這樣的生活,什麼樣的情結使得嚮往長長地鍊接了起來?嚮往與嚮往的扣連裡因著生活的小小期待,督促當下的努力生成,使這條線堅韌而不斷裂。
從最早在宜蘭的「美樂家」,移居花蓮市做「不早不晚」小餐館,續回歸經營民宿「自己家」、到改造鹽寮的小碉堡「住海邊」、直至現在的「大碉堡」,兩個人做了許多嘗試,專注地朝自己想要的生活邁進,同時也啟動了一些人的渴望。
部份來「自己家」或「住海邊」的客人在這裡打開了自己的關鍵樞紐,回頭也更新了他們的生活方式,開繪本咖啡館、二手雜貨舖或背包客棧都不稀奇,重要的把腦袋裡想要的日子化成實體的、用身體去經驗。
如同在回收場和路邊撿拾廢棄家具和木材一般,他們不停地撿拾過去的經歷到自己的身體裡,並內化成一種推力,大碉堡還沒變成有形的家工廠,但我們隱約可以看見,無形的家工廠已經在書琴和阿正的身體裡運作,要推出一種嚮往,就在別人嚮往他們的同時。他們還有新的方向,更貼近自己所希冀的生活。
人們會看見,這對單純希望住海邊的男女,如何把這座巨大又頗具壓迫感的建築體轉化為柔軟的空間,裡頭有故事,故事裡有人,是人令碉堡有了溫度。
「喔,我真是太喜歡做家事了!」書琴說這話的時候,眼睛是發亮的。她從不覺得家事浪費時間,勞動本身所暗示的生活寓意還有太多,只是人們太快了,來不及享受細瑣勞動之時就被焦慮終結。我們聊著廢棄空間的再生,聊著所有物件其實都有重生的潛力,在這個消費至上的社會,相對於費盡心思不斷比價的購買行為,手工打造所耗去的也許是更多時間,但得到的卻遠不止於物件本身。
是的,那不過就是一扇經由幾個老舊窗戶所組合出來的大窗,但是這個大窗令這些被遺棄的老窗子有了新生命,也是這些老窗令大窗有了存在的意義。撿拾和拼湊的樂趣俯拾皆是,但在這個資本輪轉汰舊換新的時代,大碉堡提醒人們,廢物利用是一種太輕易遺忘的能力。
七月的盛夏,阿正工作的背脊曬得發黑,幾乎看不見夏日傍晚停在上頭的蚊子;書琴帶著小幫手們(以工換宿者)在「自己家」、「住海邊」之間打理著瑣碎的一切,偶有閒暇才能去大碉堡幫忙,站在豔陽底下說:「我們把舊窗子拼起來吧!」。遭遇困難與沮喪是必然,但總有嚮往的力量在背後推著,為移植一株樹、為打造一個看山看海的廚房、為組織一個夢中的家工廠,為了想和天空以及大地再更近一點,集結眾多希望所開創的小小學校。或者也是,為了愛。
那是相互的、反饋於自己的、影響他人的,如果可以,還有土地與家鄉的。
他們說,不要再蓋新房子了、不要再無止盡地買東西了,周遭還有太多需要重新被檢視和珍惜的物件。是的,他們只是尋常老百姓,不是藝術家亦非文化工作者,無須別人仰望或嚮往更多,但在不知不覺間,他們也成為了創作者,作品的名稱,大概,就是生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