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不耕,而是無以為立–大海的孩子與土地的故事

花蓮港口土地的爭議懸而未決,如今東部發展條例若未經修改直接通過,將大開民間企業BOT東部「環境敏感區域」的大門,東部地區許多原住民所擁有的傳統領域將等著宰割,完全違反原住民基本法的精神…

編按:即將在立法院通過的「東發條例」對花東地區將造成非常巨大的影響。一群關心東發條例的地方人士,製作了系列專題,共有7篇文章,介紹東部目前面臨開發難題的各個部落或地區。閱讀系列其他文章,請見文末附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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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的蘆葦為什麼長得這麼快,我都看不到田了,而我的駝背也沒辦法伸直了。這些孩子再不回來,我根本看不到前面的海了。孩子們再不回來,我走過的路,你根本也找不到,因為都是被草蓋住了。回來吧!部落的孩子們……。我的歌聲是因為我的腳步順著礁岩,我看海浪使我學會了舞蹈……你可知道我們的舞步來自海浪,你可曾見過海浪停止拍打。歌聲與舞蹈讓你的生活更踏實。你已經擁有一切,為什麼還要更多……

港口部落老頭目Lekal Makor

土地孕育文化,失去土地的民族,一百年也換不回失去的文化。

迤邐蜿蜒的東海岸上散布著許多部落,因著海岸山脈和太平洋的夾擊,這些部落緊鄰著台11線公路上的小小腹地呼吸著。不似花東縱谷的廣大耕作腹地和鐵路運輸等建設,海岸線鮮少有人駐足,加上開發較少,因而孕育出這些部落依山傍海的獨特生活個性。

港口部落地處秀姑巒溪與太平洋交界出海口北側,包含石門、石梯坪、港口、大港口四個區域,距離台東市或花蓮市兩個小時的車程,幾乎就在台11線公路的中心地帶。這裡的阿美族人稱其部落為 Makuta’ay(馬古達愛),意思是「河水混濁」之意,部落的人每日望著大海,看著秀姑巒溪出海口時而渾濁時而清明的海水,展開一天的生活。

記得部落裡的老人家和我說起當年求學的事,交通不便的年代,學期的開始,十幾歲的孩子得在天還未亮時徒步行走至豐濱後,穿越海岸山脈到達縱谷上的光復住上一宿,次日再搭六個小時車程的煤炭火車到花蓮市區上課;即便現在穿越海岸山脈的光豐公路、瑞港公路已有建設,但是路程崎嶇,少有人行,地處偏遠的港口部落卻也因此保留了非常完整的文化傳統和歲時祭儀。

失去部落傳統領域,多年抗爭無疾而終

幾百年來這片山海孕育了港口阿美族人的文化,聯繫著一代又一代港口人的情感,但是隨著時代的變遷、台灣政權的轉移,本來就擁有這塊土地的港口部落族人卻被指控侵占國土,進而造成文化流失的情況。

以現今石梯坪一帶的土地為例,日據時代,石門段和秀山段一帶的旱地被劃為傳統領地,因為港口部落的人早已在此處種植地瓜、芋頭、高粱,並蓋有工寮和石頭堆疊的地界。國民政府來臺後, 這些傳統領域卻逐漸為林務局、國有財產局、花蓮縣政府、東海岸國家風景管理處拿走,改成露營區、觀光服務處……。民國62年到83年間港口阿美族人還必須向國有財產局承租才得以使用這些土地。

在此期間,政府公告原住民土地可增補編劃保留地,於是79年起部落的人便向政府申請,並以為傳統領地就可以拿回來,沒想到七年後,豐濱鄉公所寄來一張公文:「由於當時保留地的承辦人員流動性太大,所以從79到82年間登記的所有資料全部遺失。」其後部落族人四處陳情,國有土地財產局對71年申請原住民保留地的回應是,「國家沒有經費,你申請,我沒有辦法辦理」。

東海岸國家風景管理處在奪走這些旱地做為觀光建設時,竟無視於地面上已興建超過五十年的工寮和地界,並表示:「那個地方完全沒有開墾的痕跡!」在此耕種數百年的港口部落族人便不明不白失去了土地……,此後經過部落一波波的抗議行動,政府雖然受理補辦增劃編保留地的申請,但是目前仍然卡在行政院原民會與國產局間,沒有進展……。

一直記得部落阿嬤的眼淚,那天是部落族人準備上山砍竹子蓋活動中心的日子,出發前,Lafay姐從花蓮打電話回來,電話的那頭是Poton阿公的靈位,Lafay姐先到靈位前向父親說明部落即將要做的大事,以及向政府要求償還傳統領域一事的進度,電話的這頭則是阿嬤用母語向過世的阿公訴說的心心念念……。被政府侵占的傳統領域是Poton阿公生前奮鬥十幾年、到死還記掛在心上的事,也是許多港口人心裡的痛,沒有土地和文化的民族,無以為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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港口部落為台灣少數還保有完整祭儀的古老部落之一。傳統一旦中斷,則傾全力也難以挽回流失的文化。

部落無價文化資產與公部門的商業情結

港口部落的美讓公部門一直想在港口的土地上大肆發展觀光事業,因此繼承父志的Lafay姐對於被侵占的傳統領域一直積極地想要回來,因為這些土地是公部門極想用作觀光建設的地方。民國82年國有財產局將石門段的823、592地號無償撥用給東管處,計畫興建「多功能公園」,希望規劃農產品展示區、樂舞展演場、花卉區、停車場,甚至希望港口的豐年祭樂舞能搬至園區表演;東管處也曾計畫在秀姑巒溪左岸的靜浦外環道規劃民宿區,將派出所及旅遊服務中心遷至該處……;而月洞早以為豐濱鄉公所編收營運,鄉公所想將月洞更名為蝙蝠洞來吸引更多的遊客以利地方觀光事業……。

可是,有誰想到與秀姑巒溪和太平洋潮汐俱為一體的月洞,是自古以來港口阿美族舉行祈雨祭的地方?有誰想到規劃農產品展示特區美意的背後,應該先做好農產品的輔植?當港口豐年祭的歌舞不在其獨特的空間與時間上展現時,那腳步下的舞蹈、口裡吟唱的祭歌便不再有意義。而我們確實已經擁有一個九族文化村了,何必再有一個!

豐年祭的夜晚,就著公路旁的雜貨店和港口青年聊起部落的故事,對許多港口的孩子來說,離開部落到都市工作是一條必經的離家道路,部落的就業機會幾乎沒有,教育水準不高的他們只得向都市尋找發展,可是說起故鄉,部落青年堅定的說:「老了一定會回家!」這裡有太多他們的回憶了,也許是小時候家族的換工經驗,在石梯坪的附近,好幾戶人家在自己的土地上輪流幫忙、耕作,爸爸用傳統農具轟轟作響打著稻穀;也許是典型的海洋性氣候,下過雨的傍晚,在農忙完的田裡遇見大黃蛇而躊躇不前,媽媽輕聲哄著:「別怕!別怕!」;又或者是物資缺乏的鄉下,收割完稻米後,有智慧的長者留下幾塊沒有施藥的田地,夜晚,孩子們就在此起彼落的呱呱聲中捉田雞,回家加菜……。

這些港口的孩子說:「這塊土地從我阿公的阿公的阿公的……就養育了我的阿公的阿公,我的阿公又用著這塊地養大了我,一代接著一代,早就串起了我們的記憶和情感……」

文化、血脈與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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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片土地孕育了港口阿美族人的生命觀和歲時祭儀,也承載著部落孩子對自身文化的認同和血脈。

相較於在部落長大後才到都市工作的港口青年,或是很小就離開部落而不再回鄉的都市原住民孩子,我問十歲就被父母帶到台北生活的Diway:「即使可能丟掉工作為什麼每年還是回來參加辛苦的豐年祭?」Diway說:「因為從小就看著我的阿公、爸爸跳啊,而且還有對部落的責任。」對港口的孩子來說,腳底下踩得每一個舞步、每一塊土地都乘載著文化和接連不斷的血脈,是對祖先的懷念,是對萬物的崇敬,是自身對部落責任的體認!

海風輕拂,等待第二天祭典到來的漫漫長夜惹人困倦,以為公路旁的寂靜就是整個世界,部落的青年卻道:「你聽,那山頭很熱鬧!我們的弟弟正在某處接受試膽的考驗!」我尋著青年手指的方向看去,卻聽不見任何聲音,夜色裡,只留龐然的一抹重墨靜靜矗立在路旁,那是港口祖先的長眠之地,在都市生活如我的漢人早已失去與大自然連結的本能,但對港口的孩子來說,即使年紀輕輕就離家工作,並沒有失去對山野的敏銳,山林裡的動靜清清楚楚,更不用說他們提起早年接受試膽考驗時,一開始非常害怕,但到後來已能感受來自祖先和山林的善意。

後來,我才知道除了對土地的認同和情感,每個港口的孩子還有自己對海的記憶,那是從小跟著阿嬤撿拾貝類和海菜的海岸,是與同伴相約聚集跳水的黑洞,是兩次差點丟掉性命的暗溝,是徹夜站在秀姑巒溪出海口撈捕魚苗的冰冷海水。祖先對大自然的敏銳觀察,讓這裡的孩子很早就知道秀姑巒溪、海和月洞裡的水是一體的……,

住在大灣的Lekal說:「小時候農作收穫時節,家裡的長輩會將收穫的稻穀和地瓜以簡單的竹筏載運,然後從大灣沿著海岸游回大港口,途中累了便在礁岩上休息,有時順便也抓幾條魚,而部落的祖先早已為這一路上經過的礁岩取了名字……。」這些礁岩是梵梵口裡要成為阿美勇士試煉的巴克力藍、是爾嬈的家族世代守護有著勇士遺落項鏈傳說的項鏈海灣、是……

違反原住民基本法精神的東部發展條例

如今,港口部落的土地問題懸而未決,東部發展條例卻已箭在弦上隨即將進入立法院審議。國民兩黨的東部發展條例皆明訂「公有土地者,目的主管機關得辦法撥用後訂定期限以出租、設定地上權、信託或以使用土地之權利金或租金出資方式提供民間機構使用」,國民黨版本更直指不受相關土地法、國有財產法及地方政府公產管理法令的限制,土地使用審議變更程序以不超過一年為限,且必要時可下放至(縣)市政府辦理規劃及招商作業。

此項發展條例若未經修改直接通過,則大開民間企業BOT東部「環境敏感區域」的大門,東部地區許多原住民所擁有的傳統領域將直接交予政府部門宰割,完全違反原住民基本法的精神,也無從保障諸如港口等原住民部落的土地議題。

當我們以為政府部門獨自或與民間企業合作規劃的大型觀光事業可為地方的原住民族帶來利益時,可否想過其替地方文化和環境生態所帶來的衝擊及傷害?而原住民就業機會及經濟收入真的因此而增加嗎?還是又是個用它者的角度觀看,以為嘉惠當地發展實際上消費在地文化的剝削行為?台東三仙台部落和都歷的阿美族文化中心就是最好的前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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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政府部門未加考量部落的文化、歷史和民情而強佔土地,並執意推展觀光事業,真的能嘉惠當地居民嗎?

不是不耕,而是無以為立

沒有土地的民族,便沒有文化,因為土地是孕育文化的母親。當已逝的老頭目心底呼喚著部落的孩子回家,可是田蕪耕草漫生,部落的孩子又怎麼能傳跳著海浪的舞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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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轉載自2004-2010年行政院新聞局製作之「小地方-台灣社區新聞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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