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條橋,是一座鐵道橋,橫跨著虎尾溪,上面專供運送甘蔗的糖廠小火車行駛,巨大的鋼筋向天空撐起巍峨的高度,每一片鋼骨都顯出有力的筋脈。而它,通向小鎮的外面──一個神秘不知名的鄰鄉,我們從來不多打探那裡的一切,因為人們這麼流傳──橋對面是一座監獄,關著可怕的政治犯。
而我,一個爸媽鎮日忙著生意又無兄長帶領的乖巧小女孩,最遠最遠也只到橋旁而己,因為橋旁有一糖廠公園,裡面古木參天,花草繽紛蓊鬱,小學時聽說崔苔菁主持的「翠笛銀箏」還到那裡出過外景,這在我們當時是了不得的一件大事,表示我們這個默默無間的小鎮,也有一個足與外界抗衡的地方。
糖廠公園另一邊是佔地廣大的糖廠宿舍區,方正交錯的道路兩旁是排排濃蔭蔽天、蔚綠滿眼的,由一棵棵茄苳樹形成的「綠色隧道」,濃蔭下一座座整齊畫一、並列而立的日式平房,路名一律是民族一路、二路、三路、四路……,在長年陽光灑豔的南部家鄉,騎腳踏車穿過一地碎金,像與陽光追逐。
我經常在裡面迷了路,但迷路的感覺是好的,我總愛邊推著腳踏車邊在人家門口好奇地張望,看他們一式一樣塗著朱漆的門口、及造型擺置完全一致的垃圾箱,想像著主人家的模樣,並暗中渴望著自己也能成為這裡隨便那一戶人家的一員,比起家裡機車座墊行中滿地散亂的皮件、扳手、螺絲、海綿,及一屋的機油昧,住在那裡面必是乾淨優雅、高人一等的──雖然長大後我才知道,其實他們不過是受薪階級的公務員,而我們家住的是三層高的大樓房。
至於那座橋,我最多只到橋頭觀望一下而已,即使觀望也總是站得遠遠的,因為那個傳說。
對我而言,這座橋是我童年時代世界的盡頭。
唯一的一次例外,是小學一回月考完,班上的男同學──畢劍如,邀我們幾個女生到橋下去玩,聽到這話我們不禁都莫名地興奮起來,但一想到鐵橋離溪床的高度,又異口向聲問他:「是ㄇㄟ按那落去啊?」「免驚‧看我吔!」
我們就在劍如的連哄帶騙下,不知道用什麼方式地騙過了家裡午餐那一頓,以最快的速度聚集在這座鐵橋前了,我們要走的不是鐵道橋,而是緊靠鐵道橋一邊一條僅容一人行進的木板小道。
以前我偶而會看見有人騎腳踏車從木板小道這頭或那頭來去,上頭窄仄的木板發出嘰嘰嘎嘎的聲音,再加上腳踏車疾厲的煞車聲,每每聽得我心驚肉跳。
但當我一腳跨上,走了三五步後,卻發現倒沒有我想像的可怕,只是班上那位身材高大、在球場上頗見叱咤的連芳卻尖叫連連,她拚命扯住我的手和衣服,使我感覺我可能也有隨時從木板間縫隙被扯到橋下一起喪命的危險,但在劍如的吆喝下,我們只能後無退路只得向前地提著膽子,做一次一寸的移動了。
不知過了多久,終於到橋的中央了,劍如指導我們屈身跨到鐵道和木橋中間,再攀住橋墩旁垂直平降的鋼筋線梯,一個個往下爬。對我們任何人而言,這段過程都是一次前所未有的可怕冒險,連芳未到橋中央時已不斷哭嚷著「我要回去」,而最後,也不知怎麼,在一陣喧嚷及劍如的連哄帶罵下,我們終於全部都活著下到溪床上了。
這是一條我們原先早都看熟看爛了的溪,但這卻是我們第一次和它靠得這麼近,大家有些不敢相信地你看我、我看你,發呆了一會兒之後,很快地踢了拖鞋奔向小溪,當我的腳第一次踩進溪沙,最初那一剎那是下沈的顫震,方才隨時可能下墜喪命的忐忑一下又衝上心頭,但隨即它就柔軟地上昇了,接著一腳一個昇沈,我們就在童年的小溪邊嘻笑地踩了又踩,在那座彷彿已被我們征服了的鐵橋下。
那是我第一次接觸小溪、第一次奇異的冒險,我小小的心靈發現,這世界有無窮的奧秘,正在未知的一方等著我從有限的世界向它跨出,它可能有危險,也可能充滿神奇,這個經驗告訴我,只要小心謹慎一點,樂觀真是一件再美好也不過的事。
右邊那座木板橋已經整修,好走多了,鐵橋也比以前寬(好幾年前就聽說有重修過),印象裡以前真的非常危險難走,但即使這樣那時還是有人可以騎著腳踏車兩邊通行,
真是讓童年的我們目瞪口呆。(照片引用自「台灣月刊雙月電子報」王派仁先生撰述「承載糖鐵歷史的虎尾糖廠鐵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