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晚M打來,說路通了,明天一早公視會去小林村民的公祭,這才知道原來不知不覺已經頭七了。往小林的路要四輪傳動才好走,打給何老闆,卻發現他們回了高雄。W問我那怎麼去?我說,一早問M能不能搭便車,再不然,路程頂多走兩小時吧?就這樣說定,讀了些資料,睡去。
五點鬧鈴響,身體還很倦,但意志已經起床了。打給M,確認沒有空位,但還是把C和W叫起來,吃了早餐往甲仙。
穿過月光山隧道時,心裡想起Y說的:「如果能憋氣走完這個隧道,許的願就會實現。」隧道終究太長,來回隧道幾次,皆沒有挑戰成功。一如每次在環評會上關注的每件開發案,經過冗長的討論,得出的結論只讓人暈厥。
走在台二十一線上,天愈來愈亮,但路卻又斷了,斷在居民口中的「火山」。M原本說能通過的路,因泥沙尚未全乾,車子不斷碾駛,造成凹凸不平的情況,一台小發財車卡在中央,動彈不得,W只得停下車。他們問怎麼辦?我說:「用走的吧。不是說到小林只要兩小時嗎?」當時是六點多,我想趕得及公祭。
但W和C立刻異口同聲地阻止我,因為兩小時,是甲仙走到小林的路程;若從火山,得走上超過五小時,屆時再走回火山,恐怕都是無燈而危險的夜了。他們兩人看著地圖尋找其他可能的路徑,我只好在附近拍下被吹垮的房子屋瓦,被沙土凍結的香蕉樹、椰子樹和電線杆。而就在拍照的一瞬間,感覺自己兩腳深陷─一看,泥沙已掩至小腿肚了。
深陷的第一秒倒抽一口氣,因為不知道還會不會陷得更深。試著將腳舉起,那些泥沙像有生命似地觸碰我皮膚的每一吋,混雜著小石塊、樹枝、塵埃,沙粒,慢慢地、慢慢地,滑過,再落至泥沙堆,和著腳底其他泥沙,吶喊著「別走」,將我繼續下拉。終於知道,什麼是「舉步維艱」─舉起一腳,再踏入又是同樣情況。
那一刻,有流淚的衝動。
於是靜靜不動,良久。
本來,從昨天一直到今天,看見山崩地裂,只有「大自然終於來要回屬於它的一切」的誠畏;像N寄來耆老的那句話:「那些河水在想念它的路,隔了六十年才回來看一次。」當山河變色,雨勢猖狂,想起的其實是創世紀裡諾亞方舟的寓言:毀滅,警告,是一種重生的可能。
但當被泥沙掩蓋的那一刻,夜裡聽見山林崩裂的聲音後想要竄逃的人們的身影瞬間出現在腦海。想起人類畢竟是通詞,貪婪自私的僅是少數;但亡佚的卻都是無名的人。
無名的人多可怕啊,她們只能成為數字,別無其他。
終於脫困之後,路上已經排了滿滿的車。焦急想要到現場的我,開始試圖攔車,不過每一台車都坐滿了人。她們是急著想回故鄉,招引親人的倖存小林村民。
怪手此時開始整路,我和下車探看的村民聊起越域引水,她們說,不確定是不是工程的關係,「但要說沒關係,我們在這住了好幾代,這地方這麼平,山怎麼會崩,實在是想抹曉。」
村民陳大姐說,事到如今,一切不但難以追究,也不敢再回去小林村住了。她眼眶一紅,想到沙土把房子和村民的屍體困得不能動彈就難過,「現在只希望路快弄平,好讓我趕得上法事。」
聊了一會路通了,居民的車一部部心急如焚地往家鄉前進,陳大姐和另一位村民羅大姐找不到原來載她們的車。最後和我們共乘。在車上時,羅大姐告知,她們一家二十幾口都在這次災難中過世。
羅大姐在小林出生,也嫁給小林村人,後來因工作移居台北,但所有親戚都在小林。父母、姊妹、兄弟和甥子甥女,「就這樣,一個晚上,通通都不見了。」羅大姐說,風強雨大那天,小林村長本來叫居民撤退,但居民不願意,「她們想說水只有淹一點點,以前也淹過,誰知道居然有土石流,一回頭,堰塞湖就崩了,就什麼,都沒有了。」
都沒有了。
視線順著羅大姐感傷聲音的指示,來到她注視著的窗外的崩塌地。
原來「都‧沒‧有‧了」就是─
土沒有樹。山沒有林。人沒有家。
在村民的指示下,一路從寶隆村,順利經過滴水直至甲仙。雖道路泥濘,但仔細駕駛還是可安全通過。終於,在九點前將村民送到公祭場所,她們不住地道謝,我卻希望這聲謝謝從來不必出現。
公祭場所在甲仙鎮公所附近,由鎮公所和宗教團體千佛山合辦。搭起了簡易靈堂,桌上擺放供品、照片,倖存的小林村民或兩眼空洞地坐在椅子上;或摺著紙蓮花;又或,有啜泣不斷,卻已經掉不出淚的。
我舉著相機,難以拍照。算了算,各家電子媒體都到齊了。記者們將角架放好,有的一邊乘涼,有的一邊獵捕。幾乎可以猜測到她們在等待什麼。而果然有記者去找了桌上擺滿照片的居民,要他說出每一位亡者的姓名,然後捕捉這位男性的眼淚。
為什麼無名的人,只能在這時候臉孔清晰呢?
祭典開始了。法師搖著鈴,後面跟著拿著幡旗與香的居民,法師唸著咒語,然後大喊一聲跪下。忽然,崩潰痛哭的聲音爆出。在這一聲「跪下,迎接親人」的召喚前,所有強自鎮定都被擊碎,靈堂內的生者,激激顫顫雙手合十哭吼著親人的稱謂說:「請妳們回來、我們來接妳們了。」
她們的哀痛震痛我的雙手,於是我將鏡頭移向神佛。
接著拍下唯一一張清楚的淚痕,帶著這幕景像,前往小林村。
在往小林的路上,因路斷得七零八亂,一個錯拐,來到關山村。關山村和小林村只隔一個山頭,是個小庄腳,只住了十來戶。到今天為止,一位居民都沒有拿到政府或民間的任何物資,斷水、斷電、斷通訊、聯外道路也都斷。要不是在路的盡頭和移居外地的居民相遇,誰也不知道,這裡有著一個村莊。
居民吳小姐一得知我是記者,氣得說「正好,妳來寫,把我們『二等公民』的狀況寫給台北知道!」吳小姐說,一直到昨天才和村裡的人聯絡上,平平都是人,救援的眼光卻都放在明星災區,「真的是沒有人來報導耶,我們還要自己買物資進來!連聯外道路都要村裡的老人家自己搭建!」
和吳小姐一家人一起走過卵礫石的坍方地,這裡的情況確實比新發村好上太多,但河水的湍急卻不遑多讓,誰也不可預料,再一場大雨會造成什麼後果。走上便橋,是關山村民用倒木和竹片做的,和溪水不過五十公分不到的距離,只要一場雨,這裡又是另一座孤島。
關山村和寶來離得很近,村庄後方的山已經慢慢崩陷,居民都很擔心寶來也有毀村的狀況。村裡的溪原本不大,「但這次風災,它膨漲了十倍!」居民的農田被淹掉了,但好在只是農田,住宅沒有與河爭地,也不緊鄰山邊,總算逃了一劫。
翻開地圖,像關山這樣的聚落不知凡幾,吳小姐那句「媒體只關心死很多人的地方」一直敲打我。政府沒有救災,媒體更沒有救災。在關山,風災荒謬之種種,更顯荒謬。
離開關山,往小林。離小林村愈近,就愈感沉重,連天空都聚攘了烏雲。往前望,哪裡還有路呢?連怪手也累了,整平,水又來了。是太長久的阻撓吧,水才這樣執拗地索討。
一路上看見的,都是破碎的岩層,印證了環評報告寫的內容。這裡地質以砂岩、頁岩為主,都是結構疏鬆,易通透的地質,水勢一大,很難不產生災害。更何況多了工程炸藥的擾動。
很難想像,為什麼非得在這樣的地形地質上進行龐大工程?即便環保團體早於開工前警告會發生危險,但水利署就是充耳不聞,並不斷否認越域引水與小林村滅村相關。怎麼不相關呢?
水利署宣稱地質已調查仔細,那麼為什麼需要提出環差報告呢?
望著眼前被居民稱為獻肚和過溪兩座山驚人的崩塌地,良久說不出話來。村莊在哪裡,已經完全看不出來。而媒體走過屍水橫溢的小林村遺址時,僅為了再度捕捉哀痛逾恆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