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府無罪,罪在蕃人?國土復育條例草案的傲慢與偏見

「國土復育條例」實與國土新憲法無異,幾乎斷絕人民行政救濟可能。政府以近乎違反行政分權的規定,包裝對原住民的偏見,現在更以公權力強制圈地,送這些「破壞山林的元兇蕃」下山。

挾著八八水災的震撼,國土復育條例草案的立法工作,在立法院悄悄地前進著。事隔災後半年,全臺攜手救災的熱情早已不復見,殘存的渣滓卻方便兩黨團以「國土復育」之名,行污名原民、強取豪奪之實。

12月9日早上,立法院的公聽會裡發下的兩份國土復育條例草案,充分展現了這種心態:你們這些蕃人在山上種的芒果、土豆才是破壞山林的原凶,你們的聚落最好趕快離開台灣脆弱的山地心臟,免得大難再次臨頭!

你說政府的公共工程,以及政府重點扶植的事業破壞生態?你搞錯了吧,政府和企業人很nice的,這其中必定有什麼誤會,法案裡完全不會檢討他們。

這份條例名曰「條例」,看起來威力不強,但若按國民黨團推動的版本,其效力實與臺灣國土新憲法無異;而兩黨草案中均明定以民事簡易訴訟程序處理本法可能衍生的所有爭議,更幾乎斷絕人民行政救濟之可能。以狂妄至近乎違反行政分權原則的程序規定,包裝對原住民山林文化充滿偏見的意識形態,政府不但深信「朕躬無罪,罪在蕃人」,現在更要以公權力強制圈地,送這些「破壞山林的元兇蕃」下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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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鐘聖雄

臺灣新國土憲法萬歲

國民黨團版的國土復育條例草案最令人膽戰心驚之處,在於第一條第二項便開宗明義寫著:

其他法律有關本條例實施範圍內土地之許可開發程度、管制事項與本條例牴觸者,優先適用本條例。

其立法說明更寫道:

為避免本法實施範圍內土地之開發、管制事項於現有法律中有較本法寬鬆之規定,產生中央法規標準法第18條規定不溯既往原則之適用爭議,爰依本法之立法精神與目的,明文廢止或禁止其他相關法規之適用。

也就是說,若國民黨團的版本順利通過,國土復育條例將成為臺灣國土規畫的新憲法,其位階僅次於中華民國憲法。而這部法典所隱含的偏見、賦予行政機關的搬遷武器、對原住民的層層枷鎖,也將在本條的規定之下重重地壓在全臺灣所有山坡地住民身上。

雙重標準,殺原住民一記回馬槍

除了上述第1條規定是國民黨團特有的創見之外,其餘的內容兩黨版本均大同小異,所隱含的種種問題亦一無二致。例如在草案23條,兩個版本都堂而皇之地寫著:

國土復育促進地區…禁止任何開發行為及設施之設置。但有下列各款情形之一,並經中央目的事業主管機關許可者,不在此限:

一、 既有原住民部落之設施

二、 生態保育或研究有關之設施

三、 林業保育必要之疏伐作業

四、 必要之水土保持設施

五、 國防設施

六、 公共設施或公用事業設施

乍看之下,對原住民權益已有保障與尊重,實則不然。其後的第25條馬上殺原住民一記回馬槍:

國土復育促進地區內已有之聚落或建築設施,經中央目的事業主管機關評估安全堪虞者,直轄市、縣(市)政府應擬定安至計畫,限期遷居。

於此邏輯之下,23條保障原住民居住權益的規定僅僅淪為宣示,政府依然享有隨時強制搬遷原民聚落的法定權力。最奧妙的是:23條第六項中的公共設施與公用事業設施會不會成為破壞山林的兇手?若該設施與建築破壞山林,政府會不會限期遷移?

從立法理由來看,答案是否定的。

從這個否定的答案,我們已經可以看見這些漂亮理性的法律文字背後,隱藏著多麼傲慢的邏輯:政府無罪,罪在蕃人,都是你們這些番仔在山上居住,破壞了美麗的山林,而國家的公用設施與公共工程絕對符合生態保育原則,無須檢討,亦無須法律強制遷移!

專家邏輯:全臺灣國土均安全堪虞,為何獨搬遷原民聚落?

而再看一次第25條的「安全堪虞」四字,表面上似乎感受到立委諸公對人民的愛護與關懷,卻只讓我想起一個老故事:

2007年,樂生保留運動正方興未艾,各方專家相繼提出「捷運新莊機廠地質堪慮、不適合大型開發」的質疑,捷運局卻來個相應不理。一次會議前的空檔,學生抓住機會向台大土木系教授,也是各方耳語中的「土木界地質大老」洪如江請益,在樂生院的山坡地上興建捷運機廠,到底會不會讓整座山坡滑動、崩塌呢?

洪教授以溫文儒雅、循循善誘的姿態向學生說出了一個饒富禪意的答案:「站在工程科學的立場,我們不能保證任何一個公共工程是百分之百安全的,所有開發都有它的危險性,所有工程都有它的意外。你們問我這個問題,我是無法回答的。」

在眾人一片譁然中,洪教授更追加一句:「像捷運北投機廠每年都在下陷,他們每年都要請我去解決機廠結構因地層下陷而破壞的問題,你說這樣安全嗎?所以,你的質疑是沒有意義的。」

兩年後的今日,樂生院那群笨蛋終究是無力全面挑戰工程霸權,捷運工程依舊挖斷了院區的大門。

我們卻只想再問洪教授與其他「學者專家」:以各位豐富的學識與經驗,既然願意長年替「安全堪虞」的公共工程補破網,未來是否也會留一條活路給「安全堪虞」的高山聚落,以盡力修復補強代替草率的強制搬遷?既然臺灣全島均地質脆弱、需要呵護,為何以最嚴格標準對待低度開發的原民聚落,卻以最寬鬆仁慈的態度對待大型公共工程開發?

讓我們再換個方式問同樣的問題:國土復育條例通過以後,樂生院門口的山坡地會被畫為國土復育地區嗎?捷運新莊機廠會被限期遷移嗎?如果答案如此明顯,我們該相信哪一套科學?而這個國家的科學,又為誰服務?

鐘聖雄 (77)

除了以「文化資產」、「家園保留」為訴求外,樂生院民近年也頻頻以「地質堪慮、不適合大型開發」為由走上街頭抗議,要求政府不要在位於斷層擾動帶上大挖山腳,但政府卻以「所有公共工程都有風險」為由,拒絕停止施工。同樣是「安全」,政府在面對「工程」與「人民居住權」之上,確有不同的標準。我們的工程、環境科學,究竟在為誰服務?(圖說、攝影 / 鐘聖雄)

行政救濟?別傻了,法官很忙的。

而此條例草案讓人最不寒而慄的地方,在於第45條:

本條例適用範圍,公有土地管理機關本於所有權之作用,請求返還土地而涉訟者,適用民事訴訟法第二編第三章民事簡易訴訟程序。

本條的立法理由這樣寫著:

鑒於土地管理機關歷來為收回被佔用之土地,往往須提出民事訴訟請求返還土地,但因一般訴訟期程冗長,耗費及大行政成本,故明訂土地管理機關本於所有權之作用,請求返還土地而涉訟者,適用民事訴訟法之簡易訴訟程序,以有效加速收回工作。

按民事簡易訴訟程序的設計目的,在於保證人民程序利益,翻成白話就是「快速處理人民之間在生活中產生的小紛爭」,以節省法院資源、免除人民訟累。然而政府徵收人民土地茲事體大,與一般房東房客吵架、子女爭產等爭議性質完全不同。

從臺灣都市發展史可以觀之,會佔用公有土地的家戶,絕非中產階級或企業小開,多半是窮苦而不諳法律的弱勢住民,公權力強勢介入搬遷的結果,往往造成當事者陷入難以生存之境,甚至家破人亡的下場。

除了那些最冷血的法匠之外,一個負責的政府應當積極介入住民安置搬遷的問題,亦亟需行政法院本於權力分立的原則介入,以人性尊嚴的觀點保障弱勢住民,延長談判時間,避免公部門以便宜行事的心態草率搬遷,為何改以民事簡易訴訟程序處理如此重要的爭議?除了方便公務員早日結案之外,這樣的法條讓誰受惠?北市十四十五號公園的冤魂未散,三鶯部落的怒吼未熄,我們什麼時候才能擁有一個不會強制搬遷人民的國家?

臺灣政府在面對勞工權益的作為,完全是個走資派;在此次災後忙著徵收人民土地的嘴臉,又像最冷血無情的那種共產黨,只是懂得用專業而理性的術語粉飾與偽裝。我們何其有幸,能擁有這樣左右共治的政府!而這部法典通過以後,可預見地將在未來的日子裡,成為原住民與其他山地聚落最大的夢魘。

Little Taipei

為何地質脆弱的樂生院可以興建捷運機廠?為何地震頻仍的島國可以蓋高超大樓?為何平地用水不足就要炸山毀林越域引水?台灣政府口口聲聲說要「愛護地球」、「復育國土」,到頭來竟都是以「安全」、「環保」之名驅逐弱勢族群,再用「人定勝天」的工程思維,在「不安全」的土地上大興土木。台灣人民何其有幸,擁有這麼會徵收土地、興建工程,照顧財團、補貼造林、優氧河川,又能處處為百姓「安全」著想的政府。在復育國土之前,政府最應該先復育的,恐怕是對土地與人民的良知。(圖說、攝影 / 鐘聖雄)

相關文章:我們甚至失去了黃昏:被囚禁的部落

(本文與莫拉克獨立新聞網共同刊登)

力促以災民為主體的重建政策-專訪海棠文教基金會執行長陸宛蘋

她認為,在國土重規劃過程中,政府應提供多元選擇;如果族人能夠接受不便利的交通,不寄望政府開山路,依然可以重回安全的祖靈之地,延續部落文化、農作產業,不也是一種選項?

編按:

海棠文教基金會 陸宛蘋執行長,在社福界是大家普遍敬稱 「陸老師」的資深前輩,累積了豐富的專業實務經驗,過去實際參與及帶領社工夥伴執行921、川震等大型災害的協助任務。這次88水災發生的第二天,就密集接打社福夥伴們的電話,很快的就串連成立了的88水災服務聯盟,在第一次會議就被選定為社工組召集人。

本文為「網氏女性電子報」對陸老師的專訪,對八八災後至今的政府與慈善團體作為,提出許多發人深省的切身經驗,感謝網氏女性電子報同意轉載,與更多關切莫拉克災後重建之各界分享。

如欲更瞭解「88水災服務聯盟」,請閱讀專訪海棠文教基金會陸宛蘋執行長 談88水災服務聯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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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宛蘋穿梭88水災受創社區了解鄉民問題與需求。圖片由陸宛蘋提供)

陸宛蘋:我現在要做的是,關注(watch)族人的聲音被傾聽、支持了沒?力夠不夠強?氣夠不夠長到足以完成「回家」之路……

八八水災至今兩個月餘,救災工作逐漸進入尾聲,住屋遭洪水吞噬的鄉民暫時被安置在營區,等待進入回家重建家園的階段;可是,一心講求效率的政府,企圖以永久屋快速解決重建工作,看不到政府尊重災區族人的主體聲音,令參與過無數災變重建的海棠文教基金會執行長陸宛蘋既憤慨又無奈。

每每聽到外界以「救災經驗豐富」予以推祟的陸宛蘋,內心總像是被針刺一下,她說:「都是很心痛的經驗!犧牲無數生命以及破碎的家庭。」

從73年投入海山、梅山媒礦災變展開社工服務起,陸宛蘋磨練出如何在短時間內整合資源、以及資源與需求接合的敏感度。進入任何災變現場,馬上察覺出受災居民的需求、問題,資源在哪裡、網絡如何配置、如何解決問題等等能力,因而一路參與了大大小小災變:九二一震災、中國汶川地震,乃至近期八八水災的救災、安置及後續重建工作。

痛心慈善團體隨政府起舞

八八水災發生時,紅十字會在社會各界的期待下,結合了廿多個民間團體組成了「八八水災服務聯盟」,目前擔任八八水災服務聯盟社工組長的陸宛蘋說,社會工作重點在於診斷案主的問題與需求,將最適當的資源做轉介與連結。目睹初期政府救災動作的雜亂無章,重建工作又不尊重災民主體的政策與法令,她無奈的說,每個村的受創情形皆不同,接下來政府以「鄉」為單位的生活重建中心,如何滿足多元族群的精神與文化,重建政策若不符合各村族人的需求,不是在浪費資源嗎?

繼921震災後,台灣人再度發揮強大的愛心,這次八八水災的募款亦如滾雪球般集中到少數大型慈善團體,她到內政部社會司公益勸募管理系統公告區查詢,截至10月9日止,八八水災專案共獲得179億多元,其中民間組織就占了110多億元,政府機關則為60、70億元,而110多億又集中在極少數的慈善團體,

「這些慈善團體為民眾所託,沒有站在人民立場,卻是去與政府共舞,還有將募得的善款再捐給政府運用,實在不應該!」她忍不住批評沒有認清自己是民間組織(非政府組織NGO)的本質與定位。

有的慈善團體將募得的善款不但自己運用,也提供給其他團體有機會參與災害服務與重建,可是,災害工作是瞬息萬變號稱「秒殺」,要經過層層申請程序官僚化到令陸宛蘋卻步。她舉例,救災階段緊急,某個民間組織急需五台筆電建立安置在多個中心的受災名單,同時進行比對,若按照慈善團體事前審核的規定,她無奈說,根本緩不濟急!

風災過後、大水退了,老人家想回山上看看,這個階段所需的物資與緊急安置階段所需的民生物資大不相同,所需的例如四輪傳動車、怪手的柴油等,她只好轉而向其他公益組織募款,「這種聽命於政府意志下釋放資源或者沒有機動彈性的慈善團體,根本沒有呈現非營利組織的角色與價值,令人無法懷抱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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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展會和基督長老教會在台東嘉蘭村合作中繼屋。網氏編輯群攝)

大安溪部落廚房產業值效法

現在陸宛蘋結合了一些公益團體得以支持未立案的自救會或受災社區必要費用,希望盡一己之力,使族人能重拾以部落文化為主體的社區生活。

她說,十週年的921震災經驗,有許多可以給88水災重建工作借鏡之處,她肯定至善社會福利基金會在台中縣和平鄉大安溪沿線達觀部落推動「部落共同廚房計畫」,為了族人社區的文化與價值拒絕大型遊覽車進入共同廚房,既使因此少賺到錢卻保存了他們所希望過的生活,在部落可以共廚、共養、門不必上鎖等等。當地重建組織工作者林建治(現為原住民深耕德瑪汶協會理事長)和至善基金會社工督導黃盈豪攜手的重建成果令她十分感動。

還有台中石崗媽媽美食館,為幫助媽媽創業,只要有媽媽出去開業,美食館就不賣那位創業媽媽所賣的東西,為的是要成就那位創業的媽媽;媽媽們也共同討論決議,每位媽媽都只拿夠的薪資,進而將美食館的利潤支持老人送餐、獎助學金和兒童課輔等方案。南投中寮龍眼林的產業發展模式等皆是以在地為主體,社工陪伴或協助在地組織重建的培力故事。

社工助人忌下指導棋

社工訓練如何協助族人重建家園?陸宛蘋強調以案主的最佳利益為優先,尊重災民的自主、自覺與自決,重建工作千頭萬緒,她特別提醒,受災族人有布農、排灣、魯凱、平埔、泰雅、鄒族、邵族等族群,要先了解與尊重族群精神與文化,以及關懷的技巧,這些都是不斷來來回回的動態過程,社工員要懂得觀察、陪伴,而不是直接下指導棋。

族人重建力量需要串連,也需要政府傾聽、形成可行的政策,但之前政府堅持沒有中繼(組合)屋只蓋永久屋,至今在猶豫中繼屋的政策。軍營被視為中繼屋,族人受到軍方一致性的管理,僅以鐵櫃隔間的住所缺乏隱私,與過去徜徉在群山之間的生活大相逕庭,沒有像家一樣的中繼住所,讓族人好好地休養生息,思考未來,她懷疑族人能夠容忍多久?

她認為,在國土重規劃過程中,政府應提供多元選擇;如果族人能夠接受不便利的交通,不寄望政府開山路,依然可以重回安全的祖靈之地,延續部落文化、農作產業,「像司馬庫斯一樣,僅容許小型巴士通行,卻讓部落文化有了永續發展的契機,不也是一種選項?」默默在重建區耕耘的陸宛蘋,只想努力守護著族人踏上這段重返家園、自治發展的漫長旅程。

延伸閱讀:
專訪海棠文教基金會陸宛蘋執行長 談88水災服務聯盟

(本文轉載自「網氏女性電子報」第304期)

凡來自土地的,請回敬土地

如今能救台灣的只有原始森林,台灣為什麼就要水泥化。我研究台灣30年,九二一大震才知道,台灣有一個天然的穩定角,有地震時樹會找新的空隙,一周就會長新的根。樹不到30、40年主幹就會死掉,但已發展另一種策略…

文章背景:

2年4個月不曾現身的環境界大師陳玉峰,在八八水災一個月後,於嘉義市玉山旅社開講,台灣各地環保界朋友湧入玉山旅社,期待好久不見的盛會。

本文作者為資深獨立記者,在現場以陳玉峰演講的原句紀錄,或有疏漏、或將某些片斷組合,但以不更動原意原句為原則,與所有關心台灣國土未來的朋友分享。

作者長期關注環境議題,並製作系列的莫拉克災後專題,請移駕至「環境報導」部落格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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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年4個月不曾現身的環境界大師陳玉峰,在八八水災一個月後,於嘉義市玉山旅社開講

晚上七點,車子轉進嘉義市共和路的玉山旅社,一個在許多人的善意下重回江湖的旅社。天色已暗,月光下的共和路好熱閙,連接阿里山鐵路北門鐸到玉山旅社間的公園廣場,車位早已停滿。

室內、室外聚集許多來自各地的朋友。彰化環保聯盟的蔡嘉陽、施月英在現場「插花」徵求大家對石化業的看法。公視九人座休旅車開進來,大導演柯金源走下車,驚動不少人。 接著,921時拍攝「在中寮相遇」的導演黃淑梅也到了。

今天,玉山旅社彷佛回到60年前的繁華,因為已兩年四個月不曾現身、台灣國寶級的環境界大師陳玉峰,即將在這裡開講。
台灣,剛經歷八八水災重創,這一陣子,學者、環保團體、各式各樣的人忙著談論八八水災的成因、對重建的建言。馬政府在荒腔走板的救災工作後,閣揆匆匆更替。此時此刻,許多人想起隱居許久的陳玉峰,要他出來說點什麼。

今天他出現了,在他遍及台灣無數朋友殷殷思念的兩年四個月以後,來到六十年前的玉出旅社,當他站在北門鐸站廣場的大樹下,晃如昨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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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玉峰開講,台灣各地環保界朋友湧入玉山旅社。圖左是彰化環保聯盟理事長蔡嘉陽、右是總幹事施月英。他們兩人正在打環境運動史上最難的兩場仗:中科四期二林園區、國光石化。

大家在期待什麼?期待他往日不留情面的批判、或為台灣的未來指點明燈?當然,面對國家的大災大難,任他學了多少佛法,一站上台很難不動氣。但他今天說的比較多的是,政府無可期待,人民應回歸自我,從每一個角色做起。敬天愛地台灣才有未來,凡來自土地的,應回敬土地。

(記者在現場,盡量以陳玉峰演講的原句紀錄,或有疏漏、或將某些片斷組合,但以不更動原意原句為原則,與所有關心台灣國土未來的你分享。)

陳玉峰老師的演講記錄

向佛祖計較一葉菩提

想起過去在公園做運動都是這樣,本來只是來跟老朋友說說話,不知道要做什麼演講,我兩年四個月沒對外說話,不知道該說什麼?去年四月我去印度,有人帶我去看佛祖修成正果的地方,但那裡真的是嗎?沒有人可以證實。

台灣人最會計較了,我就去跟佛祖計較。我說,「佛祖啊,我來這不是要跟你求法,我覺得你的葉子很美,你可以給我一葉嗎?」結果我走了七步,看到一片葉子,但很小,不好看。

我又跟佛祖說,「你再給我一片比較完整的葉子吧。」走了十步看到一片菩提葉,但還是小小的。我走到外頭結果撿到一葉很美的。

這個故事在跟我說,你要求誰的法?我開始讀金鋼經,那個邏輯跟西方不一樣, 「道可道非常道,明可明非常明」。今天我沒有要說八八水災,我沒有要說。

小時候聽到颱風,我們最愛做大水,那時台灣那有什麼豪雨、超大豪雨。台灣人如果認為颱風、地震是災難,那代表你已經不是台灣人。你要求什麼人、什麼法、誰的未來?我看每一個颱風,二、三十年來這些話都說盡了,一項項預言都在發生,我們卻沒有能力改變。我不說話、也不批評,該說的都說了。

政府好像很緊張,但這都是假的

不久前我收到一張帖子,要舉辦八七水災五十周年紀念活動,名稱叫「痛定思痛,重視全球氣候變遷,即早規劃調適策略。」活動說明如下:「50年前發生在台灣的八七水災,造成669人死亡、災民40萬人、房屋全倒數萬間,農田損失35000公頃、提防損毀、鐵路12000公里無法通車、交通電信全斷、政府動員上百萬人民投入救災…。」

八八水災後我痛在心裡,朋友叫我一定要出來講,我說什麼都說完了,還要說什麼?達賴喇嘛來台灣說了一個故事,有個中國人被關了十八年,他說這些日子以來,發生許多次的危機,因為他差點失去對中國人的慈悲。一個莫名其妙被關十八年的人,唯一擔心的,是怕失去對迫害他的人的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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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師果然魅力無窮,會後陳玉峰義賣他的著作,全數捐作玉山旅社重建基金。他預先簽好的書一下就被搶光,臨時蹲在地上繼續簽名,才簽好的書就立刻被搶走。

下一次災難會流更多眼淚

災後,當錢開始進來,真正的悲劇才要開始,在坐的各位不要再捐錢了,要捐請大企業去捐,要捐就捐給國信(發起搶救玉山旅社的洪雅書房房主余國信)。大家的廉價同情,讓政府一直開。

兩年來我對世間的人已沒什麼執著,也沒所謂放下,也不需要再說什麼。災後我寫信給馬總統,今天是一種痛,我認為你是一個總統,理應心繫災民,有沒有我不知道,但我有必要告訴你,我不是要去求見你。

我在信上說,這些災變因果我早就講盡,眼見預言一一發生。例如小林村災變,在我2002年出版的「土石亂流」早就說過了。我附上我的書,「如果你願意,我可以用最簡約的方式,對你講解災變的結構性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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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18日信寄出,總統府來信說,「您的大作11冊,總統府已發給行政院,總統交代要跟您致謝,所呈對台灣的建言,已移請行政院參酌。總統表示,政府應可做得更好,未來將會檢討。總統強調,一定要快進行災區重建…。」

只有一個人是真正的聽障者

我立刻又再去一封信,指總統回函與我的去函完全沒有交集,為了資源回收,請退還本人寄出之11冊書籍。我想我的信已進了碎紙機,書已被丟進垃圾桶。9月7日總統府一位黃先生透過朋友找到我,講很多,講到我都想安慰他。我問,「我那些書呢?」他說,「已交給林務局」。上周聽障奧運才剛開幕,但我覺得只有一個人是真正的聽障者。

我很希望南部人這種想法不要出現,認為政府沒有心要救南部人。日本時代,日本人把台灣農業變日本工業,國民黨把台灣當反攻大陸的跳板。把台灣的木材砍完也換不了多少利益。

小林村為何滅村,我認為跟越域引水沒什麼關係,而是60到70年代把台灣的櫸木都砍光了。一棵神木在那活了800年,代表台灣至少經過50個九二一、加上數百個颱風,那棵樹才能安然無恙。

神木村最近幾年花幾億,只為了維持那個村要在那裏,那裏每年總生產值不到1000萬,為何這些不要直接受惠給災民?因為如果這樣沒人可以抽啊,沒工程可做。你看國民黨的貪官愈做愈大。我跟你講,要貪多少沒關係,最好是你要的錢我全都給你,但只要你不要再做事就好。

台灣會因生態災難亡國的可能性大增

我跟大家報告,這個災難至少300年,如果發生在台北,中南部的人一定要站起來,高雄阿菊要等著當代理總統。台灣會因生態災難而亡國的可能性大大提升。

但政治能期望嗎?我跟當總統的從來都沒有緣份,都是等到下台後才有緣見面。阿扁我為他去了一次總統府,結果是我太太去上了廁所,代表說的話差不多。

我建議他去玉山,但後來並沒有去,我跟陳總統從沒什麼交往,我跟他講話,結果他一個人,沒拿筆、沒錄音機,我心裡想:你真的要找我說話嗎?還是只摸摸頭?我想我們真的很沒有緣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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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人永遠在自掘墳墓
80年以後森林砍伐、上山下海河川截灣取直、堤防…什麼事都做盡了。台灣人民是在向土地公借高利貸,最近土地公請了暴力討債集團來討債,政府故意讓災難擴大,好讓工程永續發展。

堤防之外,現又出現大恐龍,就是攔砂壩,平常下小雨沒關係,大雨來就沖垮。然後再蓋更大的攔沙壩,好讓工程再永續,「愈做愈死」。茶園、檳榔、有機農業,我們揭發後整個阿里山全部合法化。災民可憐?災民真是丟盡台灣人的臉。

我不要說我的,我說柏拉圖。他說,把選舉交給最容易受騙的選民是最愚笨的。柏拉圖要問的是,「我們如何選出對的人,醫治國家的疾病」。做任何行業都要找能手,大家都只想只要獲得選票,就能治理,這不是很奇怪嗎?

我要說,21世紀的民主政治將要滅亡,民主制度在台灣已發展成,製造問題、創造問題、遠比他能解決的問題更多。是 troublemaker。在電視上看到新閣揆一笑,我都起雞皮疙瘩,我從那笑容感受到什麼是政客。

羅素說,民主政治至少有一點好,那就是一個國會議員或總統決不會比他的選民愚蠢。因為如果他愚蠢,他的選民再選他豈不更愚蠢。你看這次救災,立委自以為在討好災民,為什麼政治這麼媚俗到這種地步?

為什麼不解決真正的問題

有一個動物園的故事,管理員把袋鼠圍牆一直加高,但袋鼠還是一直跑出去。有一天袋鼠跟長頸鹿聊天,長頸鹿問:「你的圍牆還會不會再加高?」袋鼠說,「看起來會再加高,如果他們老是不關門的話。」為什麼都不解決真正的問題?你還認為我們的政治可以解決問題嗎?那人民要怎麼辦?

21世紀天候的變化因子是20世紀的60倍,以後台灣人只要颱風警報來就要撤走,撤出的地方不見得就安全。遷村決不能頭痛醫頭、腳痛醫腳,你有心的做法是這樣嗎?過去多少台灣人的風範,如今已蕩然無存。
土地公比人會種樹

如今能救台灣的只有原始森林,台灣為什麼就要水泥化。我研究台灣30年,到九二一大震時才知道,台灣有一個天然的穩定角,有地震時樹會找新的空隙,一周就會長新的根。樹不到30、40年主幹就會死掉,但他已發展出另一種策略,一棵樹變千手觀音,一棵櫸木可長出118根幹,變台灣的「抱壁虎」。

有了樹木台灣就會愈來愈穩定,這是第二個安息角,是生物性的安息角。台灣溪谷很陡,紅檜已發展出因應台灣經常山崩的特性,植物是如何跟土地談戀愛,像地枝主護住基本盤。台灣過去的伐木,把這個保護罩拿掉了。

林相改良、林相變更,把台灣野生的都除掉,種上整齊畫一的外來種。台灣七成原始森林被摧毀,造林是造孽,放生是放死。天災時大家都怪氣象預報不準,但台灣氣象預測不錯了,從一天改成每幾小時預測一次,預測時間愈來愈短,那還叫預測嗎?台灣年總雨量沒變,但莫拉克颱風三天把一年的雨量下光了。

政府應該做什麼

一、台灣需要國土總規劃,一個不管誰當政的「永世國土政策」。一個最大公約數的國土政策,任何人執政都要永遠奉行。

二、執行第三次土地改革計畫:河川地要總檢討、重新規劃,台糖土地要重新規劃。九二一時我曾說,住宅與農業不能放在同一個山坡地。台灣公路的排水路都做得不對,「最大的力量是柔弱的力量,是流水。」阿里山鐵路要不要恢復?不是要不要,你為何不去看台灣人是如何自掘墳墓。

三、救急救災四要點:交通、機具、人員、醫療。安頓災民:全台灣山地要全部重新規劃,是生產區就不可以住人。小林村要遷到五里埔對嗎?那是一個獨立山頭,沒水。現安頓好了這一次的災民,未來下一波你要安頓到那裏?

四、林務局的承租地要全買回來:台灣的颱風真厲害,很會選樹木,漂流木都是高貴的林木,那麼整齊,五到七公尺,還會電鋸,每一棵樹都有編號。政府只會說沒有山老鼠,那是誰在盜筏?政府總在第一時間就說「沒有發生什麼事,全都沒有」。騙肖仔,死無對證,從來不肯真正想要負責。

我如何預測災難

一、從樹齡來預測:如果一個地區的樹齡不超過50年,那表示這個地區每50年一定有重大災變。一棵樹在那裏5000年,代表的意義是它經過多少年的災難才存活下來。

二、由歷史災難紀錄來預測:阿里山是斷層經過的地方,山崩下來撞到溪谷,為什麼你要住在那上頭?因為你喜歡搭雲霄飛車。

三、礦石比對以及經驗與直覺來預測:火車經過相當拔牙,我曾預測阿里山神木會倒,後來真的倒了,我很慶幸還好當時跟我辯的都還沒死。

四、從學理跟現地調查來預測:海平面會升高是因為溫度上升,水的體積變大。我認為上升零點五度就很可怕了。

五、地植被以及訪問當地蓍老:在地生長的老人,看天就知道何時會有大災難。

每個人真正從自己的角色做起

台灣民間真的很了不起,但為何經驗不能傳承?要把清朝的「在地民團」再組織起來,至少要做到以「鄰」為單位,政府要給足夠的資源。

執政黨只是一個公共政策的執行者,只提供人民需要的,不是你想要的。社會上有許多宗教、環保、文化領袖,將來必然不是單一的領導層次,而是多元的。大家要體認到,政治就是我、我就是政治。

希望人民真的可以做點事,學習與土地相處。每一項改變都要顧到,例如要好10年、100年;不只嘉義好、台中也要好;不只這一代好、下一代也要好;人要好、動物也要好。遇到災難不要全都推給政府,就算要給人救濟也要有尊嚴。每個人在自己崗位上做好,從每一個角色做起。

我早預計50歲後銀行零存款,我現在節省到生活所需只要過去的五分之一就可以。拼經濟是最大的錯誤,從每個人開始做起,生活只要現在所需的一半就足夠,明明煮三個馬鈴薯就夠,你煮五個就是錯。

凡來自土地的,應回敬土地

在地人要相信,我們就是歷史,我們就是台灣,本質上不應停留在18世紀,要在地負責。台灣人認同的是真正的普世價值,需要文化性的改變,行為決定人格,沒有人可以替你證得什麼佛法,要做歡喜甘願的。台灣人的水平這廿年來進步非凡,我們差的在太多兩黨互爭。但,誰說我們不能改變世界?

張子見(雲林環保聯盟理事長)、蔡嘉陽叫我出來說話,說環保運動要一個神主牌。我說,你們在說什麼肖話,你要說我要做什麼事,我來幫你,你不要小看自己。我現在是跟阿桑一起,你掃東西我撿起來,換你們出來「齰」,我幫你們準備一些保養喉嚨的。

我正在學習與問題共存,年輕人問我何時再出來?我說,「當我不再駡人的時候,會有這麼一天。」 我們應多儲存一點未來,地方文史很重要,人要去做這些事。人生本來就不是那麼有道理的,只是我們硬要把很多事解釋得很圓滿。

拜祖宗為什麼要拿花?因為,我們把自然的東西拿來敬神,人、自然、真理,是同一件事。凡來自自然的,應回敬自然。

遷村與否,應思考國土規劃

八八水患的重建層次拉高,解決人類與自然衝突的生態再規劃問題,也解決部落與國家的土地再分配問題,才是讓一場災難有真實改善的意義。災區重建的議題,討論至今,已經從一個國土再規劃重分配的高度,落入…

 開始覺得有些錯亂!當反遷村成為一種固守斯土堅持,突然發現期待國土再規劃的討論,開始陷入失去定位的矛盾。

災難的發生,明白的顯示,人類太侵入已有危險的自然區域,無論造成的原因,來自自然地質的改變,已經不適人居,或是掠奪自然的經濟開發,形成自然的反撲,甚至不當工程的建設,引發更大的災難。

對於無情的自然,它不會問人間恩怨,只會依照山崩水沖的邏輯,闖出它自己的途徑,無論繁華都市,純樸農村,位於水石之前,就是災難。

面對越益強大的自然巨力,其實人類只有二種選擇,找尋安全區域的遷居遠離,或是以更強力的水泥工程,進行永無止息的人力抗衡。

一旦為了抗衡自然,進行更多的野溪整治、駁崁加高、沿岸護堤等等山區碉堡化的水泥建設,會是生態保育團體所樂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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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落地質環境的調查,早已進行多年,北部、中部已經完成,南部今年進行,為了安全的大規摸遷村,早是政府無法逃避的問題。自然的異變,讓國土規劃已從長期的生態保育,迫近到生命保護,對於關心生態、愛護部落的團體,自該深思趨吉避凶之道。

問題是,當反遷村成為一種刻版化的文化口號,看見的是期待國土再規劃的願景,無從提起,甚至讓面臨危機的部落,永難逃脫再度落入生死賭局。

如果反遷村成為一種僵化的部落正義,無異在無助部落遠離危險,又再失去另一半的國土正義。

對於山區部落,充滿太多假想,一直以為隱居深山,就是世外桃源。

但是,真實的部落樣貌,卻是山林高度開發,部落凋零殘破,無論早期平地人租用國有、校有林地入山開墾,或長期掛名租用原住民保留地種菜,或是晚期原住民複製學習資本體系的掠奪經濟,山區早是處處開發,顯露危機。悲慘的是,來自產銷體系的剝削,將農作價格不斷壓低,反過來必須開發更多山林土地,以更多的量產彌補低利,結果是砍掉更多林木,讓山林裸露變貌,部落一樣窮困。

一旦加上伐林歷史的遺禍,地質變動的困難,就算部落不成災,也要面對時時道路中斷,人困在山上,菜載不下山的窘境。

在台灣,扣除掉那些位於觀光區的部落,更多數的部落,處在經濟近乎瓦解的樣貌中,一如偏遠農村,同樣面臨人口流失、文化斷根的危機中。許多關心部落人士,投身部落再造的工作中,但是老年人的逝去,青年人的離去,早是心中說不出的苦痛。至今喊出部落年輕人回鄉參與重建,問題是蓋回家屋,能補得回經濟的凋零,青年人會依著口號回鄉?

山區超限使用土地,不是原罪,而是無奈,不義歷史卻讓部落背負沈重的傷悲,這是始終只說一半的道理。

山區不是沒有適合人居、適合開墾的土地,存在台灣土地千年的原住民,早已清楚並且曾經居住。但是從清朝到日治,接續國府的強權政治,早把這些原屬於部落所有的安全肥沃土地,佔為國有,從伐木到農墾再到觀光,好的土地創造國家利益。

從武陵、清境、福壽山三大高山農場,以及十餘個森林遊樂區,再加上數個大學農場,這些地區都是安全區域,歷年災害鮮少發生危害,在過去早是原住民的生存領域。

最好的山區土地,國家收走,留下的全是陡坡碎岩,才劃為原住民保留地,部落為了生存,不去強行開發如何生存。於是部落被指責、被怪罪,卻不見生存的傷悲。至今災害發生,政府以劃分危險區域,準備進行遷村,在部落平地化的爭議中,卻讓這些隱藏在山中的安全地區,成為不被討論的地區。

可惡的是,這些安全的高山農地,長期租賃農作,甚至許多森林遊樂區打算BOT,交由財團經營,再以高度開發,形成另一項生態破壞。每逢災難發生,居民的遷村拖拖拉拉,同樣發生災情的觀光區,卻早已路通橋修,等待下一波觀光季,以及再一年的災難賭局。重建,總是居民喊的響亮做的超慢,商人悶不吭聲修的特快。

如今,災後重建議題再起,如果歸鄉只成悲微的求條路,重回到危險的原部落,卻放任政府、財團共享山區安全區域,無異是放任祖地被佔,自己委曲自己。
山區不是不能住人、營生,人山亦有和諧之道,但是長期以來,可以安全住人營生的地區,握在國家手上,剩下的爛地,人民去爭,當災害發生,不是放任年年受害,就是一股腦的全部趕下山,那種佔便宜還要別人乖的態度,才是隱藏的不義。

重建,不該是政府指定區域,更不必弱化到慈善團體施予,而是強化歸還部落土地的行動,要回山中這些原屬部落擁有的安全區域,在此居住,在此生計。這也是在國土規劃議題上,讓危險地區恢復自然的生態重劃議題外,加入部落地理再分配的人文考量。

所有山林都是部落的故鄉,面對災難發生,重建的選項不該窄化,成為死守故土或接受安排的宿命,而是應該擴大議題,要求歸還傳統領域,讓部落重返山區的安全地,在新的家園重造生計與延續文化。

關心部落的協力團體,也應該幫助部落討回被竊的土地,在住居安全無虞可長可久之後,陪伴部落在這些土地上,不再重覆掠奪利用,走向永續發展,開展部落的新貌。

災後重建,不該只是蓋房子的設計比賽,其實台灣任何災難的發生,在屋毀人亡之後,面對的根本是災難發生前的種種現實生存問題,災難只是惡化、突顯問題的存在。八八水患其實也是一樣,衝擊出人與土地的生態問題,也衝擊出人與社會的生存問題。

將八八水患的重建層次拉高,解決人類與自然衝突的生態再規劃問題,也解決部落與國家的土地再分配問題,才是讓一場災難有真實改善的意義。

災區重建的議題,討論至今,已經從一個國土再規劃重分配的高度,落入災戶重建的爭議中,讓一個危機成轉機的時刻,就此消失。

對於政府,要找地蓋房子簡單,但是要做國土規劃分配很難,失去國土生態規劃及土地分配的討論,無異讓政府輕易的逃遁。然後就在災戶重建的窄化論述中,以資格認定、協商購地、工程招標、貸款上限種種無限冗長的行政程序,消磨受災部落的意志,最後在蓋好房愛住不住隨你,或領了錢自行租屋遷居的傳統模式下,重建焉然宣告完成。

別讓重建議題,窄化到不搬回鄉或想搬指定的單選題中,拉出生態再規劃、國土再分配的多重選項,才是回歸到生態主體、部落主體的面向,而非以政府為主體,只重解決民怨,重獲信任的政治工程。

當災難發生,說出的一半正義、一半道理,選擇有限,沒說出的另一半正義與道理,才是想像無窮。

還地於自然,還地於人民,讓想省事的政府,開始去頭痛。

(作者為資深線上記者,本文轉載自「飄浪。島嶼」部落格)

新內閣災後重建必須考慮的四個範疇

新閣揆吳敦義說,就任後的首要工作是治山防洪,他將快馬加鞭地進行災後重建。但有些事太急未必適當,尤其像災後重建這麼複雜的工作。這些天來,輿論對於水災重建所發的聲音幾乎一致:希望政府能謹慎從事,不可操之過急。然而在災民的苦難與現實政治的壓力下…

新閣揆吳敦義說,就任後的首要工作是治山防洪,他將快馬加鞭地進行災後重建。但有些事太急未必適當,尤其像災後重建這麼複雜的工作。

這些天來,輿論對於水災重建所發的聲音幾乎一致:希望政府能謹慎從事,不可操之過急。然而在災民的苦難與現實政治的壓力下,當政者不得不迅速通過重建的法律,並要求救災團隊限時完成任務。然而重建必須先理清問題的千頭萬緒,才能找到肯綮之所在,這確實不是一朝一夕之功。

自表面上看來,災後重建至少涉及四個範疇,每個範疇都有夠複雜的內涵,而相互之間又多不相容。第一個範疇是災民的願望,第二是國土的復育,第三是原民文化的保存,第四是政治力量的暗潮。

一、災民的願望

災民受災,感到萬分的委屈,對政府的要求很高,而他們的願望卻未盡一致。災情嚴重的地區,村子全毀了,他們當然夢想能在短期內恢復舊觀,但是現實的情形使夢想很難實現,要遷村,面對的爭議就大了。有誰願意捨棄故鄉與一切童年的記憶,長期經營的家,在陌生的地方面對不可知的未來呢?

然而這一切,也許是他們提升生活水準的契機,他們願意不再回顧過去,勇敢的面對新生活的挑戰嗎?很顯然,他們的期待如何滿足與抱怨如何排解完全成為當政者要肩負的責任。

二、國土的復育

理性的思考重建的問題,大家無不同意應自國土復育著手。可是國土如何復育,本身就是很高深的專業知識,而配合大自然的脈動來利用土地資源已經很不容易做到,可是土地的利用與開發,涉及到的政府與民間長期與短期的利益,其間盤根錯節,實難找到妥貼滿意的政策。

人類很難接受未來的安全措施犧牲眼前的利便。如果八八水災發生在北部,大台北地區可能發生承受不了的災難。果真如此,大家可能會懷念在四十年前,聯合國顧問建議保留台北市近郊洪泛區的計畫。可是我們願意豪賭一把,眼下的台北已經沒有洪泛區了。

三、原民文化的保存

感性的思考重建問題,學者們不能不想到原民文化的保存。今天的世界已經把少數民族的文化視為珍寶。台灣的少數民族族群繁多,經過幾個世紀的外力侵入,原始文化的面貌已經逐漸消失,所剩的一點痕跡有限,非努力維護不可。要遷村,即使有利於生態復育,卻可能把那點文化根子連根拔除。

原住民文化大多與生息地點不可分割。何況重建就是新建,自一方面看,是原民生活現代化的時機,但也不可避免的成為傳統生活方式的句點。即使他們自己參與規畫,也不免掛一漏萬,或遷就現實,失掉原民文化素樸的、與大自然結合的特色。

四、政治力量的暗潮

在這些難題之外,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力量環伺著,那就是政治的兀鷹,正瞪大了眼睛,尋找吞食的機會。遇到這樣百年不遇的大事件,有些政治力量會因而興起,有些會衰微,全看政治的敏感度能否掌握適當的時機,影響政策的制訂。即使不能改變大局,至少可以獲得一時的利益,不顧救災重建的成效。即使是媒體,何嘗不會因此事件之大量報導、評論而左右民心,獲致重大利益!

慈善機構捧著大量的捐款,急著建永久性房屋,可是要蓋在哪裡?怎麼蓋?卻是與國土規畫與文化保存相矛盾的。國土規畫家即使在諸多條件中找到適當的山區開發地點,可是必須涉及到遷村與原民生活方式的問題,違反災民心意,違悖文化保存的期待。

文化學者們所希望的復建方式,嚴格的考究起來,除非是原地貌恢復,是達不到的,恐怕也不是災民的期望。誰不往好處想呢?至於政治人物的角力,光怪陸離,更不是我們所可理解的了!

這樣一個複雜的問題,切不可專斷的化繁為簡,以快刀斬亂麻的方式處理,需要在掌握問題的全貌後,知道在何處下刀,可以迎刃而解。目前的情勢,真的需要能找到牛體訣竅的庖丁。

(作者為建築學者,曾任自然科學博物館館長)

(本文轉載自9月11日「中國時報」,原標題為「新內閣災後重建必須考慮的問題」)

八八水災與治水工程:李鴻源教授訪談

李鴻源教授說明:「台灣的自然治理總是放在『治理自然』而不是『治理人』,但人類行為聚沙成塔地轉化為吞噬我們生活的巨獸來源。想要去『治理自然』、『治理土地』、『治理山川』是狂妄的想法,真正該治理的其實是…

0908編輯說明:

本文為荒野保護協會所舉辦之八八水災講座的紀錄報導,先前誤植為「針對教授的個人採訪」,僅向作者和荒野保護協會表示歉意,也感謝同意刊登在小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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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大土木系李鴻源教授指出,莫拉克颱風不會是讓國家防災機制全面啟動的第一個颱風,以國際級的國家防災應變能力而言,台灣欠缺長期以來的國土監測、災難預警預防、事故發生的緊急應變措施網絡、災後重建的社會心理輔導與民生支援;而這些需要長期耕耘與寂寞相伴的第一線工作性質,在世俗眼光下難以被看見與鼓勵。莫拉克不會是最後一個莫拉克,我們只是在向苟延殘喘的虛擬安全提款。

李鴻源教授無奈苦笑說:「毎當國家重大災難發生我只要拿出歷年的數據圖表、政府應變成果與災後檢討,我們其實可以發現:『這只是不斷地惡性循環,自然災害導致人財損失,再引發民心媒體砲轟,緊接著會有一批論述與評論出現告訴大眾與政府應該如何如何…,很可惜地,類似情節年年上演,台灣永遠學不乖,不論是政府、NGO/NPO團體、法律制度與民眾心態思考邏輯都應該再教育與再調整。』」

1996年起台灣極端氣候成常態,面對災害該上緊發條

根據李鴻源教授長期收蒐集台灣氣候、水文、土石相關資料顯示:歷年襲擊台灣之颱風有暴雨集中與颱風數增多傾向。台灣年均有4-4.5個颱風,但莫拉克僅是今年第一個登陸颱風,李教授憂慮很難想像國土是否承受得起下一次風災?

而八八水災重災區的養殖業區,更完全突顯風災肆虐加總地盤下陷3-12CM不等的低窪地區、年抽61噸地下水的浩劫。山區地帶則因土石流、堙塞湖崩塌造成道路橋樑中斷與水患。這些災難在1980年代即以出預示警告,但救災、防災與重建在當時只是「少數專家說的語言」,並未獲得注意。

李鴻源教授說明:「台灣的自然治理總是放在『治理自然』而不是『治理人』,但人類行為聚沙成塔地轉化為吞噬我們生活的巨獸來源。想要去『治理自然』、『治理土地』、『治理山川』是狂妄的想法,真正該治理的其實是『人的思維』」

李鴻源教授說就像土石流與沖積扇是相輔相成,草嶺湖本身蓄水就如一小型水壩般豐沛。台灣國土體質已經是先天不良、後天又失調,未來面對災害該上緊發條。不只是自然災害,包括人為災害。而災害系統的重要性應該等同於國防軍事,我們的災害系統機制永遠只是任務性的、臨時性的,放眼國際間其他國家災害系統規劃之縝密與長期經驗累積更是讓多災多難的台灣島感到汗顏!

防災體制不是家家酒,根本在於跨部會整合

李鴻源教授談及嚴謹的防災體制,以國外而言必定有救災總署坐鎮指揮,諸如:災害即時資訊蒐集(包含地形、河川、土石、建築物)及各式災害分析、軍事演練、災害情境模擬…等即時資訊,救災不是憑著一股勇氣和大軍揮進就可以效率達成的。

防災總署必須掌握精確行政、數據、救災人數需求….等等,救災絕對是件不容小覷之事。如果只是「便宜行事」地因應成立「防災署」,這種看似名號端正,實際上漏洞百出的機制不如不要!

此次八八風災所造成之土地傷痛,從航照圖看高屏溪流域共有1490餘個崩塌點,崩塌面積高達6000公頃,如何減少二次災害,也關乎未來重建考量。

再者,同時從這些既有的圖層(諸如:淹水潛勢圖)觀看,套疊上土地利用、都市計劃圖層來討論,就可以發現哪些地方適合居住、重建與否?只是在開發、居住、建設的當下,卻從來沒有將此兩套模式系統討疊規劃以期尋求「一種相對的安全」。我們的跨部會整合永遠只是口號空談,於此次災變反應上更加一覽無遺。

李鴻源教授再次呼籲:國土規劃與重建、防災教育與救災技能都需要再教育。根據李鴻源教授說明過去水利署重建、整治、預算及計劃,如果有確實執行足以改善水利環境,但就是因為跨部會不但無法整合,反而淪為政治操作,將民眾生活中難以察覺的水利工程改善淪化為消耗預算,轉換成簡單不過但立即性的成果:公園路燈增設、水溝建設、甚至是蓋蓋幾座涼亭了事!政治過程的黑盒子抹暗了土地與人民應有的基礎安全,卻沒有人敢站出來說話。

台灣島所面臨極端氣候變遷與國土規劃和民眾生活,在未來至少200年內都深深地影響我們,同時也是在此世代必須預先準備之功課。工程手段固然是作為治水之基礎,但更需要「非工程思維導向的人治」與國土復育規劃。

台灣面臨嚴重環境考驗,轉換國土規劃思維

小小台灣島暖化速度是世界平均值之兩倍、二氧化碳排放量高出世界平均值之三倍,而南台灣之都高雄更高達十一倍!治水根本最終極還是在於「節能減碳」,整體國土環境的改善,治水只是一小部分,農業、漁業、社會參與、國土計劃…等範疇都必須納入考量。

面臨嚴峻環境變遷,我們的國土監測系統機制根本尚未完備。台北市目前有洪水預報提前六小時之能力,同時也能知道水位高度。但離開淡水河流域這樣的機制幾乎是沒有。以致政府與公民對國土的了解資訊貧乏,國土監測系統同時也是一項得不到掌聲的工作,許多地方政府心態寧願將預算化作硬體工程「拚業績」。

1980年代發展國土監測系統至今,我們的資訊累積依舊不足。例如:高屏溪流域整治即關乎沿岸800多萬人之生計,國土規劃顯然必須將土地承載力與產業生態考量進去。加以台灣都市人口密集,鄉村逐漸都市化、行政區域劃分與北中南東離島和原住民…等層次,防災議題顯得更形重要。

舉台灣高山農業為例,農業上山在山頭形成縫縫補補的補丁地貌,敏感區的無管制開發、水庫淤積,某部分也是肇因於政府討好民眾地開放。國土規劃治理在於「對話」,與土地上的公民對話、與在地文化對話、與地方政府和地方組織對話,可以談論規劃治理中的可讓步與不可讓步之比例。讓政策辯論的空間擴大,而不是只有色彩,沒有是非。

例如:嘉義地區地層下陷議題,每年以12CM的速度下陷,抽取60億噸之地下水相當於150座水庫之水量。漁民在災害中算計之損失,即便帳面收入驚人,但扣除各項成本及災害損失,破產漁民在所多有。

李鴻源教授提出自己過去為嘉義養殖地區提出之計劃,幾個重點著重在與漁民開啟規劃對話、輔導在地人口生態休閒產業轉型、進行滯洪池規劃維護微氣候狀態。治水不是在斷人生路,同時要了解在地生產生態困境,將觀光發展與生計生態結合,進而找出多數認同之方案。

誠如先前所提跨部會整合之重要性,當一條流域動輒跨及四、五個部會、十個以上二級署局管轄,就能了解治水實在需要政府組織的再造創新!

李鴻源教授說國土計劃是「國王的新衣」,我們的耐災能力也相對疲弱。土地管制失靈、開發變得難以控制。「宜蘭桃園化」隨著優美農舍雨後春筍般生成,成了地景地貌上難以扭轉的痛。不論是國土規劃或水域治理,都不能只押注在硬體工程的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我們是要去「治理」不是「管理」。

再度重聲以台灣目前的經濟水平發展、教育的普及化實在沒理由在環境治理面向上有如此差勁表現,知識分子不應再沉默以對,公民亦同。從社會價值觀、法令規章修訂到實際行動方案,面對環境變遷從來就不只是「等待答案」,台灣島上環境問題層不出窮,我們永遠是在解決「昨天」的問題,更遑論處理「今天」和「明天」的危機。

從現在起,環境治理思維轉化,「創意」、「行動」、「參與」是另一個可能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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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水政策,似乎應該從「治理自然」轉往為「治理人」的方向。

小地方新聞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