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潮書寫23】不要對人失去信心

災變3週後,蘇花公路搶通了,我這才發現,豪雨沖垮的不是公路,而是環評會議的專業、公正與獨立性,還有所有人對於環評委員的信心。

我曾經是個人本主義者,相信人有向上的本能和價值。

兩個月前,我們家遭小偷。除了在樓梯轉角留下幾個明顯的鞋印和含有草屑的泥土,家中擺設幾乎沒有被翻動的痕跡,手法專業、冷靜、俐落;幾年前結婚時準備的金戒指、項鍊都不見了,損失慘重。

竊盜事件發生後的一個星期內,我們點亮所有的燈,鎖上全部的門窗,但仍無法不去想像一個陌生凶狠的盜賊,曾經侵入我最隱私的空間,站在床前,伸手在我的內褲堆裡尋找金戒指。於是我這才發現,損失的不只是錢,而是安全感。

接連兩個月,小偷入侵社區四次,平均兩週來一次,一次偷2家,總共偷了8家…… 不安的情緒在社區裡瀰漫開來,街坊鄰居開始有一些傳言:『一定是某某戶他們家的小孩,聽說有吸毒前科行為不檢』、『一定是做裝潢的工人』;於是猜忌、懷疑、流言蜚語一戶傳過一戶,來施工的、來打掃的、來送貨的、來修剪花木的,都被當成嫌疑犯般再三打量;老鄰居們在門口碰面,便抽絲剝繭的推理案情,發展出一則則新說法,沿著彎曲的街巷,傳了出去。這時候我才了解,原來小偷偷走的不是戒指項鍊,而是我們對人最基本的信任。

我還是人本主義者嗎?當我逐漸失去對人最基本的信任。

一個多月前,一場前所未見的豪雨沖垮了蘇花公路,讓延宕十多年、公路總局不斷修訂從「蘇花高」、「蘇花替」、到「蘇花改」的交通開發案,成為環評史上最迅速審查通過的案件。

在開發派縣長透過民粹手段強制動員公務員和縣民北上陳情『動工蘇花改、還我蘇花高』、26條遊客人命加上六千多人的抗議規模、以及近年少見的街頭火爆抗議氣氛,令耗資四百多億、通過台灣地質最脆弱區域的道路「蘇花改」脫穎而出──在僅開過3次會、歷經22天、和一堆環評委員提出的疑問還沒得到任何答案前,通過了。

我相信所有參與環評的每一個人,都會站在自己的崗位上全力以赴。

我相信公路總局的長官已經掌握到足夠的地質資料作為工程規劃之用,雖然當初預定6年完工的雪山隧道因地質問題延宕到15年才完成。

我相信花蓮縣長這幾年的選舉皆以爭取蘇花高做為政見主軸,是真心希望便利交通能為地方帶來發展,即使他後來規劃的15項配套建設,都是觀光區的大型開發案,是炒地皮的好機會。

我相信專家代表的環評委員(註一),會對每個案子做最詳盡的研究分析,提出專業意見,雖然每本報告書都跟磚頭一樣厚,後面有一堆審查不完的案子在排隊,而他們並不是專任而是原本就忙得不可開交的學者。

我相信機關代表的環評委員,會為台灣人民謀取最大福祉,做出最好的決定,即使他們的老闆行政院長為了選票早在會前就暗示『應該會順利通過』。

我相信環境影響評估法的設計,是讓政府單位公正地站在全民的立場,要求所有開發計劃能把對環境的影響降低到可接受範圍,讓後代能永續的生活在這片土地上,雖然近年來一次又一次,政府與財團站在同一陣線或政府自己球員兼裁判的通過多項大型建設(註二)

災變3週後,蘇花公路搶通了,我這才發現,豪雨沖垮的不是公路,而是環評會議的專業、公正與獨立性,還有所有人對於環評委員的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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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蓮開發派縣長透過民粹手段強制動員公務員和縣民北上陳情『動工蘇花改、還我蘇花高』。(圖片提供/東方報記者詹芳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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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花公路上被豪雨沖坍的山壁草木全無、落石滾滾。(攝影/陳雅芬)

註一:第八屆中央環評委員共21人,14人為專家學者,7人為政府機關首長。

註二:以99年度為例,截至12月7日,有條件通過計有22案,其中公部門(含民營化的國營企業)提出的有15件。對環境有重大影響之虞進入二階段環評,1件。不應開發,1件。資料來源:http://www.epa.gov.tw/ch/SitePath.aspx?busin=336&path=13678&list=136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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審查14天 「蘇花改」環評初審過關

在大多數民眾不知道什麼是「蘇花改」、地質專家擔心的問題沒答案、公路總局的報告對梅姬颱風造成的災難隻字未提,今天環保署第2次環評初審過關,這個400多億、台灣地質最脆弱的公路開發,環評只花了14天。

在大多數民眾還不知道什麼是「蘇花改」、地質專家擔心的地質問題沒答案、公路總局的報告甚至對梅姬颱風造成的災難隻字未提,今天環保署第2次環評初審就這樣過關了,上次審查是10月18日,總計這個400多億、台灣地質最脆弱的公路開發,環評只花了14天(蘇花改計畫內容及審查意見會議記錄,請見文末附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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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發案還可以交由環評決定嗎?

如果這麼重大的案子可以這樣審查,不用釐清環境影響,只要政策決定、趁著災難訴諸人道考量、地方政府壓著中央就範,那套句今天環保團體跟花蓮縣鄉親都說過的話:開發案還可以交由環評決定嗎?

從昨天晚上12點起,花蓮鄉親陸續分批搭火車換公車北上,約略三個小時就可到台北。花蓮縣長傅琨萁花了14個小時、從南部繞了4分之3個台灣到台北,不過他坦承這樣繞路是為了順道到台東拜訪民代,正常狀況沒有人會這樣走。

花蓮人怒吼:給我安全回家的路

花蓮人頭上綁著的白色布條印著火紅「回家」兩個字,個個疲憊的眼、聲聲怒吼,要求要一條安全回家的路,下午兩點半到環保署大門口,傅琨萁於環評會前在場外對民眾宣布:「今天環評不通過不回家」。

在這種氛圍下,任誰都說不出反對「給花蓮人一條安全的路」這種話。果然,今天包括環評委員、行政機關、民意代表。甚至環保團體都沒有人大聲說出反對蘇花改的話,相當可惜,因為之前環保團體事實上已說過很多次,安全回家的路不只公路。

千里步道執行長周聖心今天就點出,最安全的路就是鐵路,而颱風過後台鐵才想到增加8000車次的運量,要保障花蓮人安全回家的路就應該提供多元運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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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必急於一時決定?

在風災過後不到兩周就匆促舉行環評審查,公路總局許多調查都還無法說服人,但卻在總統、行政院長打包票承諾下,今天匆促過關。有環評委員忍不住說了重話,指地質調查不完整、鐵路要如何承諾也不明確,開不開工只是承諾,何必急於一時?

也有委員認為地質調查的報告實在太簡略了,地質爭議這麼大,報告書只用六頁說明,而以往類似工程發生的問題都沒討論,例如湧水。委員表示,很多問題我們還不知道,對未知的事應該要謙虛一點,這樣如何叫大家放心?

包括台大地質系教授陳宏宇、陳文山都由在場立委、環保團體轉述,質疑公路總局提出的地質調查不足,應該再做更深入調查。立委田秋堇一開始發言就說:「我也認為蘇花改應該蓋」,但她認為雪山隧道就因為地質調查不精確,原預計施工6年,結果整整 15年才完工。

相較於兩年前許多人站出來反對蘇花高,這次再出來關心的人卻相當少,相較於贊成一方,氣勢顯得薄弱,生態工法基金會董事長賀陳旦今天在眾多壓力下站出來,讓人刮目相看。

安全是工程的基本

賀陳旦強調,「安全是工程的基本」,但這次事故發生點依以往坍方紀錄並非落石頻率高的路段,表示我們對路廊了解不夠、對氣候變遷的預防戒護不足。他也質疑,蘇花改七成以上隧道單向路寬都設7.8公尺,讓挖路面積更大、風險更高,比稍早完工的國道彭山隧道7.6公尺還寬,但並未說明為何要採用如此高標準。

公路總局主秘陳茂男強調,做7.8公尺寬是考量交通事故時故障排除,同時未來砂石車要改走新的蘇花改路段,舊有的蘇花公路廢除,未來景觀再活化。而且大家都說鐵路安全,蘇花改就是沿著鐵路興建。

公路總局局長吳盟分表示,鐵路無法完全取代公路,至於各界質疑地質,他強調「地質結構不會因時間有很大變化」。田秋堇問如果未來施工發現地質有問題怎麼辦?交通部次長陳威仁則回答:「走不過去再變更」,給花蓮人一條安全回家的路,交通部不會放棄這個目標。

蘇花改是安全的路嗎?

環保團體表示,蘇花公路交通事故的落石致死率佔所有交通事故9%,新台九線工程能改善的主要是落石問題,但另外91%的人死亡率不會減少。東華大學副學務長戴興盛指出,多數事故都因交通管理不良引起。

今天也有環評委員質疑,蘇花改通車後,舊的蘇花公路並不會封路,因此舊線的災難還是可能發生。

傅琨萁是最大贏家

主席李育明宣布環評初審過關,本周五將舉行環評大會。花蓮鄉親在場外歡聲雷動,開開心心回家了。傅琨萁於會到場外受到英雄式的歡呼,他是今天這個事件的最大贏家,收割了所有的政治籌碼。

另一方面環保團體則顯得相當無奈。地球公民協會花東辦公室研究員黃斐悅說,還是會持續要求施工安全,因為不論那一方,「給花蓮人一條安全回家的路」一直是大家的共識。

*「蘇花公路山區路段改善計畫」(簡稱蘇花改)小檔案

分成三個路段:

(1)蘇澳~東澳,全長9.8公里/3座隧道、5座橋梁

(2)南澳~和平,全長20公里/3座隧道、6座橋梁

(3)和中~大清水段,8.6公里/3座隧道

「審查結論」

1.東澳隧道及中仁隧道應採雙孔方式施作。

2.施工期間應針對生態影響指標生物面臨威脅,或空氣品質及噪音臨界標準值,或水資源流失超過預估值2倍時,訂定停工及復工規範,並切實執行。

3.計畫路線附近之生態景觀及地形地貌變化,應建立為期10年、每2年一次之航測資料,施工前應先完成一次航測作業。

4.長隧道之空氣品質應建立自動監測系統,項目應至少包括一氧化碳及氮氧化物。通車2年內,應進行隧道內粒狀物、重金屬及多環芳香烴之污染監測。

開發單位應補充、修正下列事項,經確認後提環評大會討論:

1.應補充說明隧道湧水、隧道口邊坡穩定及橋樑落墩基礎穩定性等資料。

2.應補充說明各階段通行車種之評估規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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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轉載自作者部落格)

【黑潮書寫17】長路彎彎

當政客一面叫喊要興建蘇花高(或蘇花改)的同時,卻又矛盾的放任業者開採砂石。人呀,你以為一座山能承受多少沉重的空?山也是活的。怪手把山都搬走了,徒留空殼,還能鑿出甚麼山洞?

我喜歡蘇花公路。對我來講,它有絕對的無可取代性。

這座島嶼,大概也就這麼一條崎嶇山路,會讓我因為它的柔腸寸斷,百感交集濕了眼。

許多年前,主辦系上的畢業旅行,向高中同學家承租遊覽車,同學的父親是車行老闆,親自開車陪我們一班四十餘人,完成七天六夜的環島之旅。當時伯父跟我說,蘇花不好走,要有經驗才行,如果排了經驗不夠的司機,他不放心。我問,是怕天氣不良的關係嗎?伯父說,不完全是,比方大車怎麼走能讓乘客不那麼暈就是靠經驗,還有務必要注意的是大型巴士過彎時的角度和與崖壁之間的距離,倘若一個不留神,很容易讓巴士車頂卡到崖壁。

「要有經驗才行」──這是我對這條公路的第一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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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海上看蘇花公路,背著重重山巒,是那麼纖細,重型車輛往來不絕,人類建了明隧道來維護人車安全。(攝影/金磊)

在我遷往花蓮生活前的春天,熱愛單車的好友即將遠調海外工作,離國前的心願便是要踩踏鐵馬再走一趟蘇花公路。拗不過朋友邀約,並非單車客的我,破天荒展開個人至今唯一一次的單車「長征」。

我問友人,為甚麼要挑高難度、高危險的蘇花公路。他的理由很簡單,一說是這條路美得太有個性,令他難忘和不捨;再說,正是因為我這人一遇山路太易暈車,不若換成單車慢慢行。

我問,騎不動怎麼辦?

他應,那就推車用走的。

我問,走不動怎麼辦?

他答,那就休息之後再繼續走。

就這麼著,一天騎程的彎彎山路,我們耗了三天兩夜,成了迢迢長路。

之後,來回蘇花,多是駕車獨行。自己開車,就不暈車。走沒幾次,便無法自拔地迷戀自己一個人和這條公路「獨處」的時光,若遇上需要共乘的朋友,有時反而造成我的困擾。

家人經常擔心,叨唸著沿途會有落石無預警砸下,或者叮囑這條路素有「惡名昭彰」的砂石車橫行。我曉得家人擔心,一遇天雨,即使雨勢不大,也換乘火車,做出自我封路的安全管制。

常有人問,我這麼一個女生,為甚麼喜歡開車走蘇花公路?

我通常無言以對,因為真說了,不明白的人終是無法明白。

於我而言,這是一條無法靠一張嘴說著說著,就能讓人認識和經驗的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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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蘇花公路上觀看壯麗的清水斷崖。(攝影/金磊)

一次偶然的機會,和小說家黃春明老師聊到蘇花。老師他也愛一人一車,走在蜿蜒的山路。老師說,當年他還在東華大學擔任駐校作家,往返花蓮宜蘭的次數頻繁,竟還跟砂石車司機成為朋友。當時我半信半疑,直到有一次,我在南澳休息時,一位卡車司機先生跟我打招呼,他說:「小姐,妳之前不是都是天亮前南下,怎麼最近換走夜路,趕回去上班呀?」我一時怔住,來不及答話,司機先生繼續說:「過彎技術變好囉,之前我還以為是男生開的車……」天外飛來的「讚美」,讓我一路喜滋滋回到花蓮。

有位同行的朋友告訴我,他曾經親眼目睹一輛深藍轎車,以像風一樣的姿態優雅過彎,卻不似飆車暴走族那般魯莽,那駕駛技術極好,掌握速度的同時還不忘和砂石車、對向來車保持禮貌的超車默契。

甚麼是保持禮貌的超車默契?經常往返蘇花的人就會知道,這公路老愛以奇異的方式,鍛鍊駕駛人的真工夫和真性情。

前年吧?一樣是返回花蓮的南下路程,入山前陽光美好,卻在山裡遇上午後驟雨。雨來得太急太快太烈,驅車進加油站避雨時,正在加油的砂石車運匠說,還是等雨停了再走比較好。一行人車在加油站等了近兩個小時,雨勢稍緩之後,卡車司機主動要我和另外兩輛小客車跟在他的大車後面走,他說他對路況比較熟,卡車的座位高,能看得比較遠。於是,我們四部不相識的大小車輛「結伴」同行,直到太魯閣大橋出現在眼前,才互鳴喇叭「告別」。

很溫暖,你不可能在其他公路上,有這樣的邂逅。

起霧的日子,也有故事可以說給你聽。

破曉前的霧說來就來,車窗才滲進霧的幾縷氣味,霧已經把整條路給罩了起來,只能循著隱約可見的雙黃線摸索向前。能見度非常差,我的車速非常慢,不時按喇叭示警,卻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真有甚麼鬼魅作怪,我一直覺得對向車道有甚麼東西跟著我的車子龜速前進,差不多跟了半個小時有,跟得我都起雞皮疙瘩了。

霧將薄去的時候,我看見防護的石墩上蹲有一隻大猴子和一隻小猴子,牠們睜睜看著我,表情有些俏皮、有些好奇。我繼續慢速向前,他們跟著在石墩上一跳一跳的向前。我稍微加速,大猴子就背起小猴子加速往前跳,一個拐彎,大猴子躍上路旁一棵大樹,牠們消失了蹤影,而路也清明了。

活生生的公路志怪,不是嗎?可愛的台灣彌猴倒也沒甚麼好嚇人的,只是猴子稀奇,不若警察經常可以碰到。

不久前的一趟夜行,遇上三次臨檢。到了第三次,甫才降下車窗,我忍不住笑出聲。警察問我笑甚麼,我說我破紀碌了,一個晚上在這鳥不生蛋的山路被臨檢三次。換警察笑說,他們站哨大半夜,才檢查了第六部車,他一邊檢查證件,一邊又問:「小姐,三更半夜自己一個人走山路,不會害怕嗎?」我說:「三次臨檢耶,有哪條公路的治安比蘇花公路還要好?」

白晝的公路風景屬於明信片,黑夜的公路心情屬於日記本藏起來的秘密。

深夜的公路很美,很安靜,很少車,有天星作伴,有山的青草味,也有海的鹹腥。

破曉前的公路也很美,你可以感受到山和海是如何從暗夜中甦醒過來。

曾經痴狂的夏日清晨,我站在崇德觀景台遠眺太平洋,那天站得太久了,幾個也是過路休息的陌生人好奇地問我在看甚麼。

我說我在等五點半福爾摩沙航次的賞鯨船。

有人問,這麼高、這麼遠,看得出海上是甚麼船嗎?

怎麼會看不出來?那可是從海上看清水斷崖的特殊船班,船長會一路行至懸崖腳下,在翡翠琉璃色的潮湧中聆聽濤聲。

他們眼神狐疑,哪裡會知道我可是特別挑選路過的時間,希冀有朝一刻,真能站在「我的公路」上,看見「我的船」和「我的海豚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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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蘇花公路上處處看得到美景,圖為從公路上眺望東澳鼻及沿途優雅的海岸線。(攝影/陳雅芬)

公路不是我的。

它是它自己的,數十年來,孤傲地委蛇在陸與海的邊境。它長得坑坑洞洞,彎彎曲曲,外貌實在沒甚麼了不起。

可是它到底不是一條普通的公路,它是活的,肌理複雜,心事難懂。隨著自然地貌的改變,它需要不同的愛心與思維模式來悉心呵護,而非一味打著專業的旗幟吶喊、或者疾呼嚷嚷發展經濟的政治口號。

路老了,它的故事在歲月洪流中剝落斑殘,繼續發生。

當然,悲歡離合都有。

像是肅殺的秋颱,瘋狂的雨來了又走。

這一回,蘇花公路還來不及消化雨中的傳奇悲愴,已經留下人天永隔的憾恨。

它確實老了,老得連看破生離死別都無能為力。

自然風化的力量何其巨大,人哪能擋得住,這絕非是只會出現在蘇花公路,就不會出現在蘇花高(或蘇花改)的自然現象。

我不是地理專家,不懂地質結構,也不懂工程師想要挑戰的偉大為何。

然而,我以為,當我們已經處在一個極端氣候不斷發生的現在,是不是有可能對我們週遭的自然環境,多投注「同理心」的人性關懷?河川會氾濫成災,青山會崩坍塌陷,必有其非單一的原因。大自然就是可憐在手中沒有投票權,又不懂政治;大自然只能靜默無言的接受再接受,當忍無可忍的時候,誰能阻止它爆發滿腹委屈?

與其叫囂推諉災難的責任歸屬,不若多發揮警覺心,多發揮互助合作的同胞愛。與其固執在人定勝天,不若相信珍愛自然實是舍我其誰。

這不是一條倚恃法規、賣弄權貴就可以應付的公路。

它是活的。

當政客一面叫喊要興建蘇花高(或蘇花改)的同時,卻又矛盾的放任業者開採砂石。人呀,你以為一座山能承受多少沉重的空?

臨海面的海岸侵蝕造成路基流失,無情的暴雨導致慘不忍睹的坍塌,人命關天又不可坐視不理,而矢言規劃要大規模動土蘇花高(或蘇花改)的人們,又為那將要穿腸剖肚的大山做了些甚麼?

山也是活的。

怪手把山都搬走了,徒留空殼,還能鑿出甚麼山洞?

難道人用貪婪把山都搬走了,就會有一條安全的公路在夢想中筆直展開?

人真的奇怪,山洞一鑽便成癮,好像不鑽下去不足以證明人類文明很進步。可是,這個世界,沒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資源。如果真的有,也應該是存在於我們每個人心中的良知。

專家習慣用複雜的言語解釋眼前的現象。愈是解釋,不是專家的多數人愈是不明白。政客習慣用好聽的話粉飾和虛擬美好的遠景。政見愈是喊得利多,愈是讓人忘了利多之前的誠實和責任。我以為,政府官員對大自然的責任不應該有任期,因為那山一旦鑿洞鑽了下去,即使錯了,哪還可能復原重來?

蘇花是活的,會衰老也會生病,會憤怒也會反擊。

我也喜歡火車,但唯有走在這條崎嶇山路,徒步也好、單車也好、機車也好,或者就是駕車而行,都讓我一次次明白,人絕對勝不了天,人必須學習如何與自然環境相處,人必須謙卑和感恩。

我感謝這條傷痕累累的公路,它一次次為我沉澱來自西部城市的繁擾,讓我以一種寧靜的心情迎接後山淨土;它一次次為我蓄積山海的力量,讓我得以帶著嶄新的精神重返山前的塵囂。彷彿就是因為這一條山路彎彎、長路迢迢,台北與花蓮──在我往返兩地的生活中,從來不需要調適城鄉差距。

如果你願意脫去成見和一己之私,走幾趟蘇花,北上南下都走一走,當你迎著夜霧、山風,聽著鳥聲蟲鳴,聞著山與海,在金色曙光中款款前進,或者讓巔崖峻谷、泱泱大洋震盪你的視覺感官,屆時再來想想,人們究竟應該要怎麼去「治療」這一條其實很人性的公路。我猜,你會發覺,環境議題與選舉政見的口水戰,都已褻瀆了這一條天賜之路。

誰都需要一條安全的路,為了回到溫暖的家,也為了讓子孫可以沒有遺憾的走向未來。然而,蘇花的美麗與悲慟,你真的看見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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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海上看蘇花公路,尤其在這清水斷崖段,特別看得出來臨著懸崖開闢的道路在山海之間顯得多麼脆弱。(攝影/金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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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花公路許多路段是緊臨崖壁開闢,人類蓋了許多隧道來抵擋坍方。(攝影/賴威任)

17圖四(臨崖開鑿,靠處處隧道抵擋坍方)
(攝影/陳雅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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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花改不改?何不暫緩環評,舉行聽證會?

蓋不蓋蘇花改、國光石化,都是一種選擇,如果這個選擇是奠基在公民參與的基礎上,大家都沒話講。如果還是政府片面獨斷、強渡關山,民間與政府的撕裂將愈來愈大。

環保署訂下周一環評審查蘇花改,然而會還沒開,包括總統、行政院長都一而再、再而三打包票蘇花改11月過關、立刻發包,此時此刻大概沒有人相信環評還能「專業客觀」。一般民眾也只見贊成、反對雙方高來高去,無法得到充分訊息。

既然如此,還不如暫緩環評,依行政程序法舉行聽證會,讓贊成、反對意見公開辯論,攤在陽光下供全民檢視。公路、鐵路、海運,究竟如何選擇才是安全回的路、什麼選擇又才能永保東部的永續,民眾的未來自己決定,不是任由少數政客指點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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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姬颱風後的蘇花公路(攝影/鐘聖雄)

不只蘇花改,包括國光石化、中科三期、四期,都是在行政院核定「重大政策」、行政程序展開後才進入環境影響評估審查,民間通常也在此時才得知政策內容。既定政策下的環評結果可想而知,此時的公民參與,套句台北大學副教授廖本全的話就是「敷衍式的參與」。

然而,公民參與是民主時代的核心價值,不像威權時代政府說了算,如果民主時代還存在「敷衍式的參與」,付出的代價就是社會的撕裂與對抗。中科三期、四期就是最好的例子,環保署用盡手段通過環評,最後人民聲撕力竭得不到回應,落得兩敗俱傷。

因此為了落實「真正的參與」,在政策構想的「源頭」就應該納入公民參與機制,而且要明確立法規範在訂定所謂「重大政策」時就要有聽證會的機制。不是等到「末端」(環評)才讓民眾做非實質的參與。

畢竟所謂「重大政策」不應官方片面獨斷。為什麼國光石化是重大政策、彰化沿海漁民的產業就不重大?為什麼中科三期非蓋不可,后里農民的健康風險就可以擺一邊?對官方微不足道的事,對民眾而言或許是生死交關。

廖本全表示,談「參與」就要談民眾可以參與到什麼程度、有沒有決定權。從這個角度來看現行的公聽會、說明會,他認為這只比完全沒有參與好一點點而已。因為民眾沒有決定權,只能在有限時間內發言,而且他的質問都不需要被釐清。

而即便是這種「敷衍式的參與」,民眾想參與有時還難上加難,行政機關可以設下重重關卡,會想讓你聽就讓你聽、不想讓你聽就變成「延續會議」。為了怕農民到會場「鬧事」,於是農民進入會場表達意見時還得由警察「護送」進場、出場,后里農民在中科三期環評會時就怒斥:「這樣是在審犯人嗎?」

蓋不蓋蘇花改、國光石化,都是一種選擇,如果這個選擇是奠基在公民參與的基礎上,大家都沒話講。如果還是政府片面獨斷、強渡關山,民間與政府的撕裂將愈來愈大。

溝通愈多、衝突愈少,公民參與才能體現真正的民主價值。(本文轉載自作者部落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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