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潮書寫08】在鯨的墳場邊

丹尼爾先生問我:「妳覺得我愛鯨魚多還是妳愛鯨魚多?」我沒有回答。丹尼爾先生接著說:「我覺得鯨魚愛我們人類比我們人類愛他們還要多很多。妳同意嗎?」我說我同意。

去年秋天,以為只是為了極光遠行,但妹妹在越洋電話那端語帶神秘對我說,要帶我去一個有很多鯨魚的地方。

哪裡是有很多鯨魚的地方?

凌晨五點,從Fairbanks搭最早的一班飛機,途中經過Prudhoe Bay作短暫停留,八點前抵達Barrow。機場電子看板的氣象報導顯示:晴朗無雲,溫度13.5℉。GPS顯示Barrow位於北緯71.20度。根據旅遊指南所寫,這裡是一個貓頭鷹被捕捉的地方,深入北極圈八百多公里,是阿拉斯加最北的小鎮,也是全世界最大的愛斯基摩人自治區。

行程全權交由妹妹事前網路預約安排,據說妹妹只是特別要求想看鯨魚和北極熊,而我們有兩位導遊,一位是萊恩先生,一位是丹尼爾先生,他們都是當地的伊努皮亞特愛斯基摩人(Inupiat Eskimos)。萊恩先生說他們會自稱自己是伊努皮亞特,不喜歡說愛斯基摩,因為愛斯基摩一詞原指「吃生肉的人」,有貶意。

眼尖的丹尼爾先生,才在機場接機時便盯著我脖子上的鯨尾墜子,問我是不是很喜歡鯨魚?我說是。丹尼爾先生熱情地跟我握手,說他也很喜歡鯨魚。妹妹告訴丹尼爾先生,說我在台灣的賞鯨船上擔任解說工作。丹尼爾先生鬆開我的手,刻意做出有點誇張的後退動作,笑說那我和他是「敵人」了。我問他為甚麼。他一臉肅穆地回答,說:「I am a hunter. Kill whale, not Killer Wha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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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ukchi Sea海灘上的灰鯨和萊恩先生

這頭灰鯨用牠死去的身體餵養其他的極地動物

於是,接下來的Barrow行程,丹尼爾先生一直領著我們看鯨魚,但不是活著的鯨,是死了,甚至肢離破碎發著噁臭的鯨的屍塊。

第一尾,也是唯一比較完整的是躺在Chukchi Sea海灘上的一尾灰鯨。丹尼爾先生說,這尾灰鯨約莫去年七月中旬上岸,被發現時已經回天乏術。我問,Barrow有擱淺鯨豚的救援嗎?丹尼爾先生說,要看情況,一般灰鯨在這裡上岸,多半是長途洄游後的力竭衰亡,伊努皮亞特不會出手相助,也不會撲殺,留下灰鯨全屍在灘頭,是為了讓這頭灰鯨有機會用牠死去的身體餵養其他的極地動物。

我看著睡在北極海濱的灰鯨,想著他們註定洄游再洄游的一生,仍是忍不住流下眼淚。丹尼爾先生站在我旁邊,用安慰的語氣說:「The whale is the great animal.」

圖二
Barrow隨處可見的弓頭鯨頭骨

沒有偉大的獵人,只有偉大的鯨魚

我當真沒有心理準備,出發前想像一個有很多鯨魚的地方應該是──在汪洋中,這裡有噴氣、那裡有噴氣,而我渴望和大鯨一起呼吸,從中感受巨鯨的生命力。沒想到在Barrow完全不是這麼回事,灰鯨之後,我觸目所及的多是泛著米灰的白色鯨骨。

一具具鯨的頭骨被放在Barrow的市區四處,像是在台北街頭三不五時就會看見便利商店或者咖啡館那樣稀鬆平常。看起來除了大小有別的鯨頭骨,其他都差不了多少,可是丹尼爾先生卻口沫橫飛叨叨說著每一具鯨頭骨背後的故事,內容離不開是誰和誰一同發起那一趟捕鯨,有甚麼人參加,過程中發生甚麼有趣或者驚險的事,或是捕鯨結束後誰家做的菜特別好吃。

他一直要我去觸摸鯨骨,他說那些都是伊努皮亞特最愛的弓頭鯨,是他們族人的母親。我的情緒已經重新調整,但伸手撫摸鯨骨時,粗糙的質地仍給我微微刺刺的痛。

圖四
Barrow海濱的弓頭鯨骨和捕鯨船骨架

萊恩先生看我被死鯨頭骨逼得快喘不過氣了,便開車載我們漫遊他們的故鄉。這一個出現極光和永晝的邊境小城,從11月下旬到次年的1月初,是看不見太陽的黑暗之地。放眼望去,Barrow沒有一棵樹,沒有傳說中愛斯基摩的冰屋,這裡的房子全都長腳站在凍土上,包括醫院、警察局、銀行,還有小學、中學、大學,都是以一所為單位,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萊恩先生說他們是傳統文化與現代生活相互融合的古老民族,他邊說邊掏出他的iPhone手機,指著丹尼爾先生的iPod,說伊努皮亞特的民謠也有mp3。丹尼爾先生則拿出他的數位單眼相機,秀了他前一天帶團時拍到的北極熊母子對,在我們驚呼連連當中,他突然問妹妹,我是不是一個堅強而理智的人。我自己告訴他,我是。丹尼爾先生決定帶我們去參觀伊努皮亞特的捕鯨博物館。售票人員對他格外恭敬有禮,萊恩先生悄悄告訴我們,因為丹尼爾先生是了不起的捕鯨獵人。

果然,我從博物館展示廳的牆上一眼認出丹尼爾先生的照片。一幅幅放大的彩色照片,紀錄他們去年獵殺弓頭鯨的過程,手法傳統原始但畫面血腥撼人。

妹妹跟丹尼爾先生說,沒想到我們的導遊是照片會出現在博物館的偉大獵人。

丹尼爾先生說,伊努皮亞特沒有偉大的獵人,只有偉大的鯨魚。並不是他們獵人有甚麼好本事,而是好心的鯨魚送上門來讓獵人帶回家。

圖五
博物館的相片紀錄著伊努皮亞特肢解獵捕回來的弓頭鯨與族人分享的過程

圖三
伊努皮亞特捕鯨博物館中原尺寸的弓頭鯨模型

鯨魚愛我們人類比我們人類愛他們還要多很多

和北歐和日本的捕鯨完全不同,伊努皮亞特至今仍是駕著手工縫製的海豹皮小船,以小隊的方式出海去獵弓頭鯨。為了捕一尾巨鯨,除了號召訓練有素的獵人們一起出海,還需要動員幾十人甚至上百人分工合作。發起人必須準備所有工作人員的食物和飲水,並做好鯨肉的公平分配。一尾鯨的處理過程往往必要持續十幾個小時,而大功告成後,發起捕鯨的人家還必須招待所有的族人前來吃飯。

我問丹尼爾先生,這麼大費周章,投資這麼多的人力和物力,就為了殺一尾鯨魚,值得嗎?

丹尼爾先生反問我,為甚麼要到海上擔任鯨豚解說員。

我說,我很喜歡鯨魚和海豚,我想和其他人分享我心愛的生命,希望有更多人珍惜他們。

丹尼爾先生說,他們也是為了分享。捕鯨是為了和族人分享食物,也是為了不要忘記祖先、不要忘記弓頭鯨的偉大,所以伊努皮亞特不放棄用古老的方式出海冒險。正因為是一種要去分享的心情,所以伊努皮亞特比任何人都害怕弓頭鯨滅絕。

從博物館出來,丹尼爾先生問我是否準備好前往鯨的墳場。

我當時心想,只要別當下帶我出海去捕鯨就好,白色大地的墳場應該是一處寂靜祥和的地方吧?

但,我沒想到死亡的味道。

鯨的墳場在海濱,遍地腥紅依舊令我於心不忍。丹尼爾先生說,這幾年才刻意留下內臟和部分鯨肉給北極熊當作不得已的備用食物。他們伊努皮亞特不懂甚麼地球暖化的世界議題,只是他們發現北極熊愈來愈少、愈來愈瘦,所以族人開會決議,以後分配鯨肉的時候,也要分一份給北極熊。

死亡的味道噁臭難耐,眾人避之唯恐不及,才幾分鐘,只剩丹尼爾先生和我愈站愈靠近鯨的墳場。

丹尼爾先生問我:「妳覺得我愛鯨魚多還是妳愛鯨魚多?」

我沒有回答。

丹尼爾先生接著說:「我覺得鯨魚愛我們人類比我們人類愛他們還要多很多。妳同意嗎?」

我說我同意。

古老的捕鯨文化不是為了獵殺

離開鯨的墳場前,丹尼爾先生送我一件小禮物,是一枚用獸骨刻出的鯨尾。他要我回到台灣幫他問候花蓮外海的海豚們,他說他也喜歡海豚,又笑著說,要我別擔心,他不是獵殺海豚的獵人。

看了一天的死鯨,當晚最後一班飛機,我和妹妹回到Fairbanks。當我們抬頭看著綠光在夜幕跳舞的時候,彷彿都還聞得到鯨的墳場就在不遠處。

從阿拉斯加回到舊金山,剛好當地電視台在播放The Cove。

影片難免會讓我將丹尼爾先生和他伊努皮亞特的族人,拿來跟大聲疾呼要捍衛食鯨文化的日本人作一番比較。我實在無法從The Cove,甚至從一般媒體報導、書籍資料當中,感受到日本人對食物的一種尊重與關懷。鯨豚對日本人來講只是再普通不過的食物,根本談不上是文化。但,我卻可以從短短十二個小時的Barrow行,體會到伊努皮亞特對鯨的感恩與敬意。

當丹尼爾先生比手劃腳想盡辦法要讓我多了解一些他們的捕鯨文化,我確實感動,來自伊努皮亞特的真性情讓我想到蘭嶼的達悟民族與飛魚。

有誰比達悟更關心飛魚的生與死?

有誰比伊努皮亞特更在乎全世界的弓頭鯨還剩幾隻?

圖六
Chukchi Sea海灘上的鯨魚墳場 ,留給北極熊當作食物。
圖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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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潮尋鯨-花蓮外海鯨豚紀錄概況

夏天,要到了;花蓮賞鯨活動也漸漸熱絡起來。出發前遊客心中的疑問常常是:會不會看不見鯨豚啊?會遇見什麼鯨豚呢?這些有關鯨豚發現率的問題。其實相關統計數據,黑潮一直默默在賞鯨船的航次中持續記錄著。

夏天,要到了;花蓮賞鯨活動也漸漸熱絡起來。出發前遊客心中的疑問常常是:會不會看不見鯨豚啊?會遇見什麼鯨豚呢?這些有關鯨豚發現率的問題。其實相關統計數據,黑潮海洋文教基金會(以下簡稱黑潮)一直默默在賞鯨船的航次中持續記錄著。

觀察的範圍從鯨豚發現點的GPS定位、鯨豚接觸時間、鯨豚種類數量群次、到鯨豚與船隻間的互動及行為等。這些歷年累積的數值,我們希望經由統計方法分析後,能慢慢建立起花蓮外海鯨豚群體數量的數據資料庫。

自1998年至2007年間,黑潮海洋文教基金會累積了共計1286筆航次以及2015筆鯨豚觀察記錄。發現率平均高達九成,尤以2007年94.5%為冠。除去五到九月的賞鯨熱潮,其他月份的發現率平均也高達八成。如此可推估花蓮海域是適合出海賞鯨豚的地區,且鯨豚整年都有機會看到。遊客不妨錯開賞鯨旺季前來花蓮,以減少因過於密集的賞鯨活動對鯨豚造成的干擾與壓力。

而在種類及群體數量方面,至2007年的分析資料可大略得出幾個值得注意的現象:

一、飛旋海豚發現率越來越高:這十年間的平均發現率為40.2%,但2006及2007年發現率都高於平均值,突顯現階段花蓮賞鯨豚活動是以飛旋海豚為主。若飛旋海豚因船隻持續干擾而改變航向不靠近花蓮外海,那將難以想像未來賞鯨豚活動是否能夠存續經營。

二、花紋海豚發現率呈現下滑現象:賞鯨豚活動發展初期一度接近四成發現率的花紋海豚,在2005年達到最低只有9.9%,2007年則稍微回升至27.5%。數據呈現下降趨勢,以目前紀錄來看還不穩定,需要有更長久的紀錄才能評估,但此問題仍然值得注意。

三、弗氏海豚發現率呈現下滑狀況:弗氏海豚2003年發現率開始下滑後,2005年更是只有1.4%的年度發現率。2006、2007年則是在總平均發現率7.0%上下起伏,仍需注意此數據之變化情形。

四、非常見鯨豚種類的變化:抹香鯨、偽虎鯨、短肢領航鯨等較不常見的鯨豚,總和平均發現率維持在5.7%左右。而以往平均發現率僅有0.5%的短肢領航鯨,在2006年發現率卻飆高到3.1%。原因在於2006年八月底到九月初,一個多達百隻的群體在花蓮海域逗留數天,讓賞鯨船隻有較多機會可觀察。

目前有國外研究指出,「船隻密度過高」是影響鯨類生態重要原因之一,國內目前則較缺乏此部份長時期的研究。但自2006年起,黑潮紀錄表中開始增加「同一時間有多少賞鯨船在觀察同一群鯨豚」選項,希望藉此統計分析在未來找出鯨豚種類數量變化的可能性因子。

放觀目前花蓮外海賞鯨業者於海上搜尋鯨豚時,通常是和其他友船互通訊息以了解鯨豚位置。海上的賞鯨船就像是運動場上的接力賽,一棒接著一棒,熱鬧非凡。雖然因此為花蓮海域創下了超過九成的發現率;但不斷被船隻包圍觀賞的鯨豚可就不見得高興了。

試想,此時鯨豚周遭的海域會有多麼擁擠?有時若正逢各家賞鯨船全數出動,該航次又遲遲無法找到鯨豚蹤影時,往往一發現鯨豚蹤影,不論群次的大小,瞬間便會被多達四、五艘船同時包圍,而船長為了讓遊客能更接近鯨豚,類似籃球場上的卡位賽便會上演;

而鯨豚若是出現躲避行為下潛時,海面上的船隻更如叮哨般虎視眈眈,一有動靜便全速追趕,頓時海面上引擎聲隆隆作響、烏煙瘴氣,此時鯨豚行進途徑和原有行為模式便可能因此受到干擾。由此可知關於船隻密度的紀錄分析的確是花蓮外海鯨豚研究所需的重要紀錄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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繪圖:XD

以上紀錄工作是以賞鯨豚活動過程中隨船紀錄的方式取得,紀錄的是每趟航程中觀察到的現象。當然,這些數據並無法就此代表整個花蓮海域鯨豚的現象,內容所提及的數字變化,用以對整個海域的鯨豚生態環境推估,仍屬存疑。現階段在臺灣,因物力、人力有限,鯨豚方面背景資料的調查依舊是非常缺乏的。

最近一部相當受到關注的小說《群》一書裡,在海軍訓練海豚任務中,擔任軍事武器的「灰狼」一角,便強烈反對賞鯨活動,書中他說:「請離開這裡,不要再打擾大自然。請與自然和諧相處,不要傻盯著牠。你們船的引擎污染空氣和海水,海裡的動物會被船螺旋槳傷害。你們為了拍照追趕牠們;你們的噪音會讓她們死亡。這裡是鯨魚的世界,請你們離開,這裡沒有人類生存的空間」。

而另一位在賞鯨船上擔任解說及研究的「安納瓦克」則回應:「我們為了保育鯨魚做了多少工作?我們做研究!賞鯨能開拓人們的新視野」。

站在不同的角度來說,這兩者的觀點都是對的,或許灰狼說出這段話,是由於在訓練海豚的過程中看到人類的殘忍,轉而愛護這些動物,進而反對賞鯨活動。其中他所提出的觀點也正是現今賞鯨活動所可能產生的干擾和影響,我們應儘量避免及減少這樣的情況發生。

而黑潮海洋文教基金會堅持執行的鯨豚觀察紀錄工作至今已逾十年,更在來自台灣各地的黑潮志工協助下,舉辦多次海洋親子營、海洋少年營、以及每年夏天定期舉辦的海上解說員培訓,並在2007年完成「飛旋海豚的一天」觀察研究;累計超過千筆的觀察紀錄,更是這些對海洋抱持著熱忱的志工們辛苦的結晶。

這群人期許自我、堅定如安納瓦克的信念,在開拓人們新視野的同時,默默持續執行研究工作,為保育鯨豚盡一份心力。儘管到目前為止,《群》書中所描述鯨豚攻擊人類的情況尚未發生,但難保那天牠們會離我們而去。

對海洋的熱愛,提醒我們應該用審慎的心進行「賞鯨豚活動」,而鯨豚及海洋的保育工作,同樣也需要社會大眾投注更多的心力,一起為台灣的生態環境加油!

資料來源:「黑潮海洋文教基金會」歷年來解說員及志工們的努力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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