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潮書寫12】海豚的圈圈-「黑友」眼中的鯨豚與海洋世界

大多數的黑友們都因著一些可以解釋和不能解釋的原因喜愛著鯨豚,對這些人來說,能夠看著鯨豚在台灣的海岸邊悠游就是最大的快樂。

編按︰「黑友」為黑潮海洋文教基金會的志工與工作人員對彼此的暱稱,下文提到的「海豚的圈圈」試播版,請見文末影片。directors-001

黑潮海洋文教基金會從2008年開始製作的鯨豚生態紀錄片終於在2010年發行上市了。從送出DVD母片的那一刻起,我終於把心中的「作者」謀殺了,讓自己的身份轉變成一個完完全全的讀者,從較為客觀的角度來觀看這部二十三分鐘的短片,並冷靜地去評論它的優缺點。

「海豚的圈圈」從一開始的概念發想,就幾乎已經確定不會用一般的影像語言和敍事方式去訴說它。簡單地說,「海豚的圈圈」製作的概念是一部給已識字年齡層以上觀賞的「影像繪本」。

我們不希望用大量的旁白來交代花蓮外海常見鯨豚們生活的環境,和有關牠們的種種身家資料,而因此剝奪了觀眾們直接感受鯨豚浮游在大山旁、大海中的悠然,和在船邊衝刺、濺起水花的力與美。然而在電影工業發達到足以呈現逼真想像世界的3D影像,同時述說故事的能力也已經進步到可以牽動每一個觀影者最細微感受的今日,我們很在意觀眾是不是能接受這樣一部「不像紀錄片的紀錄片」。

對於第一次看「海豚的圈圈」的朋友來說,應該會有很不同於觀看其他生態紀錄片的觀影經驗。因為「海豚的圈圈」旁白很少、音樂很多,而且節奏不快。因此在發行前,我們曾經在小學、賞鯨前的行前解說和其他的一些場合試映,並認真的觀察觀眾們的反應,也聽取觀眾們直接的回饋。

大多數觀眾在看到大群飛旋海豚衝刺、飛旋海豚寶寶半調子的跳躍動作和抹香鯨舉起巨大的尾鰭潛下深海時,都會發出驚呼聲,給了我們很大的鼓舞。但令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位觀眾很直接的告訴我︰「你們拍的畫面很美是沒錯,但是沒什麼主題啊!影片要有主題才行!」

因為這位觀眾的直接而寶貴的意見,我們每天都在想著如何用更好的方式,來介紹這些生活在台灣東部海洋裡的鯨豚們。一直到成品完成了之後,我把到手的DVD塞入電腦中,從頭到尾以一個觀眾的心情再看一遍,卻有了如下的感想︰如果說作品呈現的是創作者的意志,那麼「海豚的圈圈」為了呈現黑友們集體創作的集合意志,它就非得是現在這個面貌不可了。

愛海的多樣選擇

黑潮基金會一直以來都以「推廣海洋教育」為一個重要的工作重點,但是卻很少明確的告訴別人「我們應該怎麼樣愛海洋和保護海洋」,反而比較鼓勵大家對海洋「各自表述」。

黑潮基金會成立十二年來,有許多不同背景的志工加入,有些人學的是自然科學,便傾向以科學的方法,來認識和詮釋海洋;有些人學的是社會科學,便以人文的精神,透過觀察、記錄、分析和批判來認識人與海洋的關聯;另外有些人學的是文學,便以文學的眼,來認識和詮釋海洋。還有學美術的,便以手中的畫筆,來描繪海洋。不同專長的人在此受了彼此的影響,讓學自然科學的人可以寫出平易近人、充滿文采和情感的文章,讓學藝術的人對海洋認識得更多,增加創作的面向與能量。

黑潮基金會所認為的「愛海」,並不是只有一種選項。你可以為了愛海去讀研究所、學潛水、划獨木舟、出海賞鯨,也可以寫詩、寫歌、畫圖、攝影來表現你心中的海,當然也可以什麼都不做,就是坐在沙灘上、聽海潮、在農曆十五月出時看月光灑在海上,不管是什麼方式,都是感受海的方式。

這樣的精神反映在「海豚的圈圈」這部影片上,便造就了這種「繪本」式的、影像先行於文字和故事的風格。讀繪本時因為文字的敍述很少,許多的細節都蘊涵在圖片之中。「海豚的圈圈」也是一樣,有許多我們出海時,在賞鯨船上感受到的海洋,也蘊涵在這些畫面之中。

例如︰出海時悠閒的氣氛、飛旋海豚和花紋海豚兩種不同的氣質與個性、平靜的海面、海豚在海面上活動時造成的粼粼波光,和海豚換氣呼吸的噴氣聲,都是影片中我們想要表現的重點,也是我們希望觀眾在觀看兩次到三次後,可以體會到的感受。

許多黑友們喜歡搭船和出海,在賞鯨船上解說時,也都很努力地想把出海的快樂心情帶給遊客們。在安全無虞的情況下,我們會鼓勵遊客們脫去鞋襪去接觸海水、去看海上的潮水和天氣的變化、去感受船在海上起伏的感覺和欣賞除了鯨豚外的其他生物。

台灣雖然是座島嶼,但台灣人卻是陸封型的島嶼民族,所以在一生中寥寥可數的出海機會裡,我們努力的把海洋介紹給參與的朋友,希望在離開碼頭到回到碼頭的這段時間裡,能讓大家感受到在海上不同的經驗,能夠喜歡海洋,之後才能夠關心海洋,進而想認識海洋和保護海洋。

「海豚的圈圈」挑選了海上的精華片段

「海豚的圈圈」同樣繼承了這股精神,挑選出來的畫面都是我們認為在海上最精華的片段時刻,像果凍一般平靜的海面、令人摒息的中央山脈、海風、飛魚飛掠海面⋯幾乎是把一整個夏天賞鯨船上的最美好時刻都集結在一起了。

我們把航行中的感受,想辦法複製到影片中。雖然少了海水的氣味,但我們另外請了知名的阿美族音樂家量身訂做了配樂,用聽覺來補足嗅覺的不足。在這一方面,我認為是成功的,而且音樂反而成了影片最重要的一項元素。如果沒有這樣精準的配樂,「海豚的圈圈」將會非常乾癟而無生氣。

大多數的黑友們都因著一些可以解釋和不能解釋的原因喜愛著鯨豚,對這些人來說,能夠看著鯨豚在台灣的海岸邊悠游就是最大的快樂。

還記得當我們第一次拍到飛旋海豚在船頭「飆船」的畫面時,看著電腦上播放著飛旋海豚精瘦的身軀,那流線型的身影中掩飾不住的強健肌肉線條,那麼快速地破開水花,頭頂的呼吸孔一開一闔地換著氣,看得都傻了,一次又一次不停地播放。於是我們也嘗試把整段具速度感的飛旋海豚飆船畫面放進影片中,希望觀眾也可以感受到海豚在海中快速游動、轉身時,那種暢快、自由與生命力。

雖然,在有限的經費和自然環境的限制下,許多夢想中的鏡頭都還無法拍攝到(例如︰空拍、水面下、生產等畫面),而且在攝影和剪接的技術上都還有很多生嫰之處,但是在呈現黑友眼中的海洋與鯨豚這方面,我想「海豚的圈圈」算是有達到要求了。而對於剛接觸台灣海洋和鯨豚的朋友們,「海豚的圈圈」是一個引子,希望能引發更多人的興趣,跨出陸地和海洋的邊界,走進更寬廣、神秘的內太空裡。

「海豚的圈圈」試看版

「海豚的圈圈」專屬網站 http://www.dolphincircle.org.tw/

(閱讀更多「黑潮書寫」系列文章,請點選這裡)

【黑潮書寫08】在鯨的墳場邊

丹尼爾先生問我:「妳覺得我愛鯨魚多還是妳愛鯨魚多?」我沒有回答。丹尼爾先生接著說:「我覺得鯨魚愛我們人類比我們人類愛他們還要多很多。妳同意嗎?」我說我同意。

去年秋天,以為只是為了極光遠行,但妹妹在越洋電話那端語帶神秘對我說,要帶我去一個有很多鯨魚的地方。

哪裡是有很多鯨魚的地方?

凌晨五點,從Fairbanks搭最早的一班飛機,途中經過Prudhoe Bay作短暫停留,八點前抵達Barrow。機場電子看板的氣象報導顯示:晴朗無雲,溫度13.5℉。GPS顯示Barrow位於北緯71.20度。根據旅遊指南所寫,這裡是一個貓頭鷹被捕捉的地方,深入北極圈八百多公里,是阿拉斯加最北的小鎮,也是全世界最大的愛斯基摩人自治區。

行程全權交由妹妹事前網路預約安排,據說妹妹只是特別要求想看鯨魚和北極熊,而我們有兩位導遊,一位是萊恩先生,一位是丹尼爾先生,他們都是當地的伊努皮亞特愛斯基摩人(Inupiat Eskimos)。萊恩先生說他們會自稱自己是伊努皮亞特,不喜歡說愛斯基摩,因為愛斯基摩一詞原指「吃生肉的人」,有貶意。

眼尖的丹尼爾先生,才在機場接機時便盯著我脖子上的鯨尾墜子,問我是不是很喜歡鯨魚?我說是。丹尼爾先生熱情地跟我握手,說他也很喜歡鯨魚。妹妹告訴丹尼爾先生,說我在台灣的賞鯨船上擔任解說工作。丹尼爾先生鬆開我的手,刻意做出有點誇張的後退動作,笑說那我和他是「敵人」了。我問他為甚麼。他一臉肅穆地回答,說:「I am a hunter. Kill whale, not Killer Whale.」

fc80a7f3edc7-450.jpg
Chukchi Sea海灘上的灰鯨和萊恩先生

這頭灰鯨用牠死去的身體餵養其他的極地動物

於是,接下來的Barrow行程,丹尼爾先生一直領著我們看鯨魚,但不是活著的鯨,是死了,甚至肢離破碎發著噁臭的鯨的屍塊。

第一尾,也是唯一比較完整的是躺在Chukchi Sea海灘上的一尾灰鯨。丹尼爾先生說,這尾灰鯨約莫去年七月中旬上岸,被發現時已經回天乏術。我問,Barrow有擱淺鯨豚的救援嗎?丹尼爾先生說,要看情況,一般灰鯨在這裡上岸,多半是長途洄游後的力竭衰亡,伊努皮亞特不會出手相助,也不會撲殺,留下灰鯨全屍在灘頭,是為了讓這頭灰鯨有機會用牠死去的身體餵養其他的極地動物。

我看著睡在北極海濱的灰鯨,想著他們註定洄游再洄游的一生,仍是忍不住流下眼淚。丹尼爾先生站在我旁邊,用安慰的語氣說:「The whale is the great animal.」

圖二
Barrow隨處可見的弓頭鯨頭骨

沒有偉大的獵人,只有偉大的鯨魚

我當真沒有心理準備,出發前想像一個有很多鯨魚的地方應該是──在汪洋中,這裡有噴氣、那裡有噴氣,而我渴望和大鯨一起呼吸,從中感受巨鯨的生命力。沒想到在Barrow完全不是這麼回事,灰鯨之後,我觸目所及的多是泛著米灰的白色鯨骨。

一具具鯨的頭骨被放在Barrow的市區四處,像是在台北街頭三不五時就會看見便利商店或者咖啡館那樣稀鬆平常。看起來除了大小有別的鯨頭骨,其他都差不了多少,可是丹尼爾先生卻口沫橫飛叨叨說著每一具鯨頭骨背後的故事,內容離不開是誰和誰一同發起那一趟捕鯨,有甚麼人參加,過程中發生甚麼有趣或者驚險的事,或是捕鯨結束後誰家做的菜特別好吃。

他一直要我去觸摸鯨骨,他說那些都是伊努皮亞特最愛的弓頭鯨,是他們族人的母親。我的情緒已經重新調整,但伸手撫摸鯨骨時,粗糙的質地仍給我微微刺刺的痛。

圖四
Barrow海濱的弓頭鯨骨和捕鯨船骨架

萊恩先生看我被死鯨頭骨逼得快喘不過氣了,便開車載我們漫遊他們的故鄉。這一個出現極光和永晝的邊境小城,從11月下旬到次年的1月初,是看不見太陽的黑暗之地。放眼望去,Barrow沒有一棵樹,沒有傳說中愛斯基摩的冰屋,這裡的房子全都長腳站在凍土上,包括醫院、警察局、銀行,還有小學、中學、大學,都是以一所為單位,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萊恩先生說他們是傳統文化與現代生活相互融合的古老民族,他邊說邊掏出他的iPhone手機,指著丹尼爾先生的iPod,說伊努皮亞特的民謠也有mp3。丹尼爾先生則拿出他的數位單眼相機,秀了他前一天帶團時拍到的北極熊母子對,在我們驚呼連連當中,他突然問妹妹,我是不是一個堅強而理智的人。我自己告訴他,我是。丹尼爾先生決定帶我們去參觀伊努皮亞特的捕鯨博物館。售票人員對他格外恭敬有禮,萊恩先生悄悄告訴我們,因為丹尼爾先生是了不起的捕鯨獵人。

果然,我從博物館展示廳的牆上一眼認出丹尼爾先生的照片。一幅幅放大的彩色照片,紀錄他們去年獵殺弓頭鯨的過程,手法傳統原始但畫面血腥撼人。

妹妹跟丹尼爾先生說,沒想到我們的導遊是照片會出現在博物館的偉大獵人。

丹尼爾先生說,伊努皮亞特沒有偉大的獵人,只有偉大的鯨魚。並不是他們獵人有甚麼好本事,而是好心的鯨魚送上門來讓獵人帶回家。

圖五
博物館的相片紀錄著伊努皮亞特肢解獵捕回來的弓頭鯨與族人分享的過程

圖三
伊努皮亞特捕鯨博物館中原尺寸的弓頭鯨模型

鯨魚愛我們人類比我們人類愛他們還要多很多

和北歐和日本的捕鯨完全不同,伊努皮亞特至今仍是駕著手工縫製的海豹皮小船,以小隊的方式出海去獵弓頭鯨。為了捕一尾巨鯨,除了號召訓練有素的獵人們一起出海,還需要動員幾十人甚至上百人分工合作。發起人必須準備所有工作人員的食物和飲水,並做好鯨肉的公平分配。一尾鯨的處理過程往往必要持續十幾個小時,而大功告成後,發起捕鯨的人家還必須招待所有的族人前來吃飯。

我問丹尼爾先生,這麼大費周章,投資這麼多的人力和物力,就為了殺一尾鯨魚,值得嗎?

丹尼爾先生反問我,為甚麼要到海上擔任鯨豚解說員。

我說,我很喜歡鯨魚和海豚,我想和其他人分享我心愛的生命,希望有更多人珍惜他們。

丹尼爾先生說,他們也是為了分享。捕鯨是為了和族人分享食物,也是為了不要忘記祖先、不要忘記弓頭鯨的偉大,所以伊努皮亞特不放棄用古老的方式出海冒險。正因為是一種要去分享的心情,所以伊努皮亞特比任何人都害怕弓頭鯨滅絕。

從博物館出來,丹尼爾先生問我是否準備好前往鯨的墳場。

我當時心想,只要別當下帶我出海去捕鯨就好,白色大地的墳場應該是一處寂靜祥和的地方吧?

但,我沒想到死亡的味道。

鯨的墳場在海濱,遍地腥紅依舊令我於心不忍。丹尼爾先生說,這幾年才刻意留下內臟和部分鯨肉給北極熊當作不得已的備用食物。他們伊努皮亞特不懂甚麼地球暖化的世界議題,只是他們發現北極熊愈來愈少、愈來愈瘦,所以族人開會決議,以後分配鯨肉的時候,也要分一份給北極熊。

死亡的味道噁臭難耐,眾人避之唯恐不及,才幾分鐘,只剩丹尼爾先生和我愈站愈靠近鯨的墳場。

丹尼爾先生問我:「妳覺得我愛鯨魚多還是妳愛鯨魚多?」

我沒有回答。

丹尼爾先生接著說:「我覺得鯨魚愛我們人類比我們人類愛他們還要多很多。妳同意嗎?」

我說我同意。

古老的捕鯨文化不是為了獵殺

離開鯨的墳場前,丹尼爾先生送我一件小禮物,是一枚用獸骨刻出的鯨尾。他要我回到台灣幫他問候花蓮外海的海豚們,他說他也喜歡海豚,又笑著說,要我別擔心,他不是獵殺海豚的獵人。

看了一天的死鯨,當晚最後一班飛機,我和妹妹回到Fairbanks。當我們抬頭看著綠光在夜幕跳舞的時候,彷彿都還聞得到鯨的墳場就在不遠處。

從阿拉斯加回到舊金山,剛好當地電視台在播放The Cove。

影片難免會讓我將丹尼爾先生和他伊努皮亞特的族人,拿來跟大聲疾呼要捍衛食鯨文化的日本人作一番比較。我實在無法從The Cove,甚至從一般媒體報導、書籍資料當中,感受到日本人對食物的一種尊重與關懷。鯨豚對日本人來講只是再普通不過的食物,根本談不上是文化。但,我卻可以從短短十二個小時的Barrow行,體會到伊努皮亞特對鯨的感恩與敬意。

當丹尼爾先生比手劃腳想盡辦法要讓我多了解一些他們的捕鯨文化,我確實感動,來自伊努皮亞特的真性情讓我想到蘭嶼的達悟民族與飛魚。

有誰比達悟更關心飛魚的生與死?

有誰比伊努皮亞特更在乎全世界的弓頭鯨還剩幾隻?

圖六
Chukchi Sea海灘上的鯨魚墳場 ,留給北極熊當作食物。
圖七

(閱讀更多「黑潮書寫」系列文章,請點選這裡)

小地方新聞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