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的溫度

年輕時候的祖母,在笠山與祖父鍾理和相遇並相戀,她與祖父因為同姓之婚而遭到家族的強烈反對與社會的排擠輕蔑。為了守護愛情,祖母隨著祖父出奔中國,之後更以堅強、獨立…

「平妹出現在我面前了:約莫二十左右的年紀,瓜子臉兒,直直的鼻樑,亮亮的眼睛,眉宇間有著一份凜然不可侵犯的氣概。」—鍾理和〈同姓之婚〉

年輕時候的祖母,在笠山與祖父鍾理和相遇並相戀,她與祖父因為同姓之婚而遭到家族的強烈反對與社會的排擠輕蔑。為了守護愛情,祖母隨著祖父出奔中國,之後更以堅強、獨立的性格,在貧困的環境中一肩挑起家庭的重擔,照料生病丈夫、撫養四個孩子。無論日子多困苦、多艱難,祖母一心一意支持祖父從事文學創作。「草叢裡不會餓死蛇」,只要有土,她就可以養活一家人,憑著這個信念,祖母堅強的走了過來,讓人們得以在祖父作品中尋找平妹那果敢、堅毅的神情與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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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平妹女士(上)。平妹與鍾理和先生合影(下)

年輕-滿州

年輕-瀋陽

在小時候的印象中,祖母非常的嚴厲。她嚴厲的性格,或許是源自於祖父去世後,面對嚴苛的生活環境獨立撫養四個孩子,一路走來的生活歷練。走過近一世紀的祖母,脾氣越變越溫和而圓融。她總是喜歡坐在客廳,靜靜的在一旁參與大家的言談,有時會問上個一兩句;有時,她只是低著頭,把玩自己的手,並靜靜的聽大家說話。

靜靜的,我描繪了祖母的手。

我記得,那是個農曆過年的前夕,祖母坐在藤椅上,舒爽閒適的曬著冬天裡的太陽。畫面中,祖母的雙手交疊,靜靜的放置於膝上,透露出一種屬於年長女性的內斂神情,至此,我久久無法將視線從她手上移開。我無法得知其中是否帶在有確切的手勢象徵意涵,我只知道,那是一雙皮膚薄而脆弱、充滿皺褶與許多故事的一雙手,一雙我得以接觸、撫摸得到溫度的祖母的手。張開雙手,我手中還留有祖母的手溫溫、澀澀的觸感,只是,那樣熟悉的一雙手,今後再也無法觸摸得到。

日記一直停留在10月9日,祖母去世那天。面對祖母的辭世,我至今還一直找不到適合的描述方式,下不了筆,也無法書寫。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喊著“阿嬤、阿嬤、阿嬤…”過去點點滴滴,像是電影的片段停格畫面,一個接著一個在腦海裡浮現。

依稀記得小時候和祖母同睡的夏天夜裡,祖母用檳榔樹外殼製成的扇子替我搧風;記得在有冷風的冬夜,祖母一次又一次地替愛踢被子的我拉上被子。在那個睡覺前要經過黑漆漆穀間才能抵達的房間裡,充滿了祖母身上的氣味,那裡頭有塌塌米,有一扇窗,有微弱陽光灑落,有曬得到陽光的搖椅,有掛在鐵架子上長長的佛珠,有搧涼的扇子、擦鼻子的薄荷玉,還有並排在一起的祖母與我的枕頭。我,是睡在祖母身邊長大的孩子。

二姊六歲罹患白血病住院,父親與母親常待在醫院照顧姊姊;當時大姊已經開始上小學,有很長一段時間,笠山下的家裡就剩下祖母和我兩人相依為命。聽姑姑們說,二姊住院期間,曾經有一次,我在床尾棉被和牆壁之間的縫隙間睡著,也許是玩累了,睡了很久。那時父母親在醫院,屋子裡只剩祖母一人。“唉!我舜文呢?”一發現我不見,祖母又焦又急的找我,詢問了左鄰右舍,翻遍了屋前屋後、整個山腳下,甚至連這附近村落都要翻遍了。擔心著我會不會被人帶走了?會不會是在哪裡受傷了?到底跑到哪裡去?折騰了好久,最後才終於在棉被堆後頭找到。這不懂事的孫女,可把祖母給累壞了。之後,祖母到哪裡都帶著我,而我也總是乖乖的、靜靜的黏在祖母身邊。

“舜文,妳爺爺死的時候,小姑姑三歲、小叔叔五歲、大姑姑十歲、妳爸爸高中,阿嬤可是什麼苦都吃過了!”這句話,是從小到大最常聽祖母說的一句話。聽話的心情,從兒時無法理解的不耐,一直到漸漸可以體會與不捨,時間的腳步並沒有稍稍停下,隨著祖母的辭世,這句熟悉的話語雖然言猶在耳,卻已經無法再聽見了。或許,祖母終於可以放下這些苦難的記憶、放下一切操煩,得以平平靜靜的跟我們,跟笠山下的這塊土地告別。

看護阿常說,祖母生前曾經跟她說過“以後我要走的時候,要在大家都不在的時候,只要妳跟我兩個人就好了。”寧願委屈自己,體貼而不願意麻煩他人的個性,祖母始終如一,即便是這最後的時刻,她仍選擇了悄悄地離開,沒有驚擾、沒有勞累到家人。祖母似乎是替我們想好了,選了個連假前的下班時間,讓我們有足夠的時間去緩衝、去接受她就這麼突然離開的事實。

祖母在睡眠中離開,面容祥和平順。她看起來像是睡著了,睡得好沈好沈,令人不捨打擾她。在蓮花金地的背單之下,祖母看不見的雙手,已戴上了白色的手套,在胸前交握著。不願擾了她的睡眠,像從前黏著她一般,我蹲坐在祖母身旁輕撫著她的額頭,用手梳過她細細軟軟的髮絲並塞至耳後。視線變得好模糊,我不敢出聲,也找不到自己的聲音,只能在心裡輕聲說著“阿嬤,妳睡著的樣子很靚,阿公若是看到了妳,一定會很高興的!”

手掌覆著祖母的額頭,逐漸消散的溫度隱隱傳至掌心。今後,雖無法再握著祖母的手,聽她叮嚀 “舜文,自己一個人出門要小心。”也無法再跟她說“阿嬤,我要出去了,妳要乖乖吃飯喔!”“阿嬤,我回來了!”“阿嬤,妳吃飽了嗎?”但是,我將會記得,掌心裡祖母的溫度,這記在皮膚底層,記在心裡的溫度,不會消散。

“阿嬤,妳不用擔心,我們都很好…”

“阿嬤,妳很有福氣,只是,我們捨不得妳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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