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灶與「廚娘老賊」

老灶與廚娘,豢養我們的胃口,修練我們的品味,從口腹直達腦門。不是柴燒、生鐵大鍋煮的不是鍋巴飯;沒用豬油,炒菜不香;薑絲大腸用工研醋而不是醋精的是客家料理的門外漢;外省人的剁細切絲不夠鄉俚、不夠粗獷……

十年前的尋常一日,清晨雞啼之後,紅日升起,鳥鳴啾啾,煙囪白煙裊裊。母親鼓起腮幫吹著煙筒助燃,左手操柴入灶,右手拿鍋鏟翻炒,平實的一個莊稼婦人,寫實畫像般的女性形象,為著灶旁盤據著的七八個便當,一個個張著飢餓大口,等大鍋裡的白飯和煎蛋填滿。圍在灶旁的小孩,滿意的用點點油漬的布巾(不是現在流行的矯情的花布巾)把鋁盒便當密密包好,收進書包裡。上班的爸爸和大姊的則掛在腳踏車的龍頭前,隨著腳踏車的嘰歪聲,晃蕩而去。

帶著一種飽實感,我們的童年,依賴著灶下(客語,指廚房)空間的陰性、母性的撫慰,而不僅僅是進食的需索。灶下,是我母親的另一個身體,也是身為童養媳的她自我完成度頗高的一個角色擅場。長大之後,一點點的女性意識萌發及粗淺女性主義認知,讓我們現代女性自動站在她的對立面,決絕棄灶而去,藉此貶低「母親」這個「不堪」的角色。但是隨著年歲增長,身體,對溫暖、欲望飽足,以及灶下相關的意象卻仍蒸騰著無比的熱情,甚至賦予更多,讓她承載更多超乎她刻板角色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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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灶與廚娘,豢養我們的胃口,修練我們的品味,從口腹直達腦門。不是柴燒、生鐵大鍋煮的不是鍋巴飯;沒用豬油,炒菜不香;薑絲大腸用工研醋而不是醋精的是客家料理的門外漢;外省人的剁細切絲不夠鄉俚、不夠粗獷,沒有土味;閩南人的三層滷肉像佔盡台灣膏腴之地一般,太甜膩、太幸福;而醬油是客家人的命脈,我堅持醬油膏絕無法取代醬油!不同文化經由切身經驗比較,差異才出來,飲食大計,計較的才龜毛,微小差異,足以驚動童年的味蕾,貿然揚起文化的霸權大旗。

許多的征戰在灶下發生,這裡是婦女權力的角力場,婆媳不合、母女情結都在此地盤爆發,引出更複雜的矛盾。灶下無法相忍「為了這個家」(怪哉!最愛煽動婆媳鬥爭的某電視台八點檔卻從無廚房情節),家庭的隱性衝突終至會在此——跟著油鍋,火爆的浮上台面,(或許該說家庭的和平是多麼經不起一餐飯的考驗)。

八十歲了,這廚娘,猶不肯把權力讓渡給疼惜她太操勞、自願一日主掌兩餐的女兒,對煮什麼菜、用什麼方式煮、煮的份量迭有意見。面對這隱隱然的威脅感進逼,一向理性持家的她,也潑賴起來了。在其他方面,她也許還保持著小女人的溫順,但在灶下,她則比誰都極權,垂簾聽政還算客氣,粗暴的直接伸手介入,以一種不識權力為何物的天真無辜小女孩姿態,讓我從正面衝突、沒好氣的鬥嘴終至退縮到無言以對。

權力轉移是那麼的困難,當年國會要改革,老賊戀棧的是名利、特權,老媽戀棧的是什麼?不服老吧!一旦棄灶而去,也把她個人價值一併掃除──老灶就是她的另一自我,相當具體的表現在廚房權力的捍衛上。面對這難以理性溝通的拉鋸戰,我只能兩手一攤,退後兩步:「廚娘老賊」,您繼續穩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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