堅實務農,無名典範

父親一輩仍在務農的老農,只是一種看不得田荒或習慣使然,社會沒賦予他們專業地位也不享有文化光環。繼續耕作,充其量只是日暮西山前奮力一搏,燃盡自身剩餘價值,為自我負責的人生,保持一種尊嚴。

念小學的時候,每逢開學,老師總要來個父親職業調查,軍、公、教、士、農、工、商?—公開的以舉手的方式,判定你被擺放在哪個階級,作為老師對你的關照參考。七0年代初的龍潭,基本上還是農鄉,職業別沒那麼多元複雜,做泥水的、工廠上班的是「工」;街上開業、市場賣菜的是「商」、中科院、陸總部的一樣是「軍」,臨到「爸爸是務農的舉手」,我就開始臉紅心跳,眼神飄忽,同村的同學一個個舉手了,我卻心虛的靜默低頭,像個叛徒一樣,接受他們投來質疑的眼光。

當時的軍公教子女是同享優越的一群,僅次於官員或同校老師的小孩,農家子弟仍然是「土」、「俗」、「窮」的代表,如無例外,也是成績單上敬陪末座的一群。我爸爸是農夫也是老師,我當然選擇有利的位置與同伴們區隔開來,但那不安長久以來仍然像道德污點一樣顯眼灼人。

我思索那不安的來由,我爸爸身軀精幹、膚色黝黑,農夫形象大於老師,他對我們學業的表現也不太注重,我印象最深刻被父親打的最慘的一次,也不是因為成績,而是偷懶不去田裡幫忙。那次他從田裡回來把我喚出,二話不說,拿起院子旁曝曬著,還未修枝葉準備作竹竿的青竹猛力抽打,我嚎啕大哭,眼見無人搭救,啜泣幾聲就乖乖跟著他往田裡去….印象中,父親的攝人威嚴就只出現那一次,其他時候他都是沈默少話、溫和敦實的。

我家兄弟姊妹雖多,人手照說不缺,但年齡拉長,大的已出外工作,總是小學、國中、高中在學的為幫農主力,但一甲多水田地幾分茶園地,父親白天教書,下班務農,晚上巡田,無一時閒。媽媽呢?裡外兼顧,還要趁隙生八個小孩(有幾個是在田裡或茶園「蠢蠢欲動」,提醒媽媽回家落地的)。

我們是鄉野田間長大的小孩,蒔田插秧、除草、割稻、曬穀、採茶、賣茶菁….,每項農忙也有我們小小的身影,或幫雜役或偷閒玩泥巴。大塊農閒時光,大人仍無暇看管(天啊!他們怎麼那麼忙!),我們長幼有序,大的帶小的,組織團隊、南征北討、探險、拓展地盤、交涉、分合斡旋,社會田野經驗充足豐富,也自田間忙碌的長輩身上或多或少吸收了寶貴的土地智慧。

這些一直不被主流價值觀認可的「知識」及社會經驗,我們功課較好的,長大之後,有些懂得將之自珍,成為我們的能力、自信來源之一,以及「另類文化資本」。「我可是有做過農事的讀書人呦!」我常自傲示人的農事經驗,也常挑撥我,爸爸是有讀到書的農夫,而我是剛好有幫過農事的讀書人,兩者的差距也是世代的差距吧。現在年輕的讀書人下田務農的,是選擇背向主流價值逆勢操作的人生,多少帶著優越感,甚且,台灣農業環境的惡化,更讓人免不了對其投射理想性的期待,以時代造就的英雄看待。

相對於這群自覺、自主甚高的「農業文化工作者」,像父親一輩仍在務農的老農,只是一種看不得田荒,或是習慣使然,或是剩餘價值的再利用(不符合休耕補助條件),對他們而言,社會沒賦予他們專業地位、也不享有文化的光環,他們一輩子的務農人生,只是營生。選擇繼續耕作,充其量只是日暮西山前的奮力一搏,自己燃盡自身的剩餘價值,為自我負責的人生,保持一種尊嚴。1.爸爸田裡除草
八十幾歲的父親,看不得田荒,放棄耕作對他而言,跟戒煙一樣:「沒必要」。

2.爸爸紮禾桿-縮小版
農耕機械化後,紮禾稈,是懷舊也是用來娛孫的休閒活動。

現在,被動繼承農地的中壯後生,面臨農地的釋出利多,要他們堅守農業談何容易?田地營生困難,文化使命太高調,他們與那群有「文化資本」的耕田人不同,繼承了田業,繼承了宿命,隨政府農業政策的波逐流,這些無面目的大多數農夫,很容易被污名(好吃懶做任田荒、賣祖公業…,農村社會網絡的輿論壓力)。

如果台灣的農業要逆轉勝,除了靠政府還應該寄望他們,他們可不是被美化的農夫代言人,他們要營生誘因,要從與田地的相依為命中求生存,大多數的他們固守下去,「農夫」的社會地位提高,台灣的農業才能談永續。

在〈堅實務農,無名典範〉中有 7 則留言

  1. 看完妳的文章該說羨慕妳
    因妳爸爸的持續堅實務農
    所以至今雖已八十幾歲了
    身體還是如此的硬朗
    讓子女們無後顧之憂
    可喜可賀也

  2. 仁嫻:讀你文章,有種久別重逢的喜悅與親切感。以後我會多上「小地方新聞網」,找機會發現—我所不知道的龍潭阿喊。

  3. 身為中壢市區小孩
    以前總以為這裡是我們長久的家
    後來才知道
    原來以前老家在中壢工業區
    農田、老厝,老早就被徵收、毀滅了..
    看了你的文章感慨很深
    好像這個社會就是逼迫我們喪失農民的身分…

  4. 阿喊

    這篇你寫的真好!
    到了花蓮才知道學會耕作與土地親近
    是件美好的事,
    雖然我一直沒時間耕作;
    多分享一些大自然的事蹟吧。

  5. 我們成長的年代是工業擠壓農業的時代,只說南桃園地區就有內壢、觀音、楊梅、山子頂數不清且持續增加的工業區,當初找大的平原,那就先毀了萬頃良田,十餘年前,北二高一開,龍潭、大溪靠山又位石門水庫上游集水區,工業區照樣小規模進逼,我們龍潭銅鑼圈、奶姑山周邊最美的茶園梯田迅速被毀,因是小規模,公部門、財團與地方民代一掛的集團更好蠶食。更別提交流道周邊無數鐵皮屋小型工廠了。這是全台的一個縮影。

  6. 說到小學的父母職業調查,記得當時我也經過一番掙扎,雖然父母是頭家,但在我眼中就是做工的人,比勞工還勞工,整天做不停(身為頭家的小孩,也應所當然成為無薪的小勞工),以致我分不清是商還是工,最後父母給我的答案也很討厭,他們說「工商」都可以啦~

    不過跟妳一樣,不管選工還是商心裡都覺得比軍、公、教低一等,現在回想覺得滿妙的,那麼小的年紀怎麼察覺社會的階級之分?

    那是台灣鼎盛的代工年代,也過去了,說這是全球化的趨勢我只能很無奈的接受,但台灣農業的處境是否也能用這麼無奈的態度理解?

    我是近日才發現,台灣農業消失的後果遠比我想像的危險,但社會在進口物資取得方便的現代對此似乎感受不深,一想到此就感到無比惶恐,我想該逆轉的不只是政府的態度,人民對農業的認知也該逆轉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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