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本文接續─
[夏耘田調] 走訪東勢 3-1, [夏耘田調] 走訪東勢3-2,請點選閱讀。
三、 產業變遷史
(一)前言:
在各大報章雜誌中,東勢以水果的故鄉聞名,近年來東勢鎮農會更以「吉利市」的品牌行銷,拉抬東勢的水果價位。水果山城,儼然就是東勢的代名詞。然而,這個深刻的形象卻不是一蹴可及的。事實上,東勢普遍種植水果的光景還不到一甲子,卻可以每年生產數十億的產值,使東勢成為台灣相對富裕的農業市鎮,這一切並不是理所當然的。
以下,我將敘述東勢產業變遷的過程,並談及當地人所稱天時(時局,主要指社會經濟)、地利(東勢優良的水果生產自然環境)、人和(集體討論的技術傳播)的三要素,是如何使東勢成為台灣的水果王國。
(二) 產業變遷:
要理解東勢現今的樣貌,我們必須回到歷史溯源。事實上,過往東勢仍然是以稻作生產為主的農業社會,其開發一如台灣其他地區是與原住民爭地的過程。本地的平埔族早已開始種植水稻,起初漢人來此是為了清廷對於製船木料的需求,砍伐大量樟樹隨著一步步的拓墾,漢人的足跡從河階慢慢進到山區,開始驅趕泰雅人。
砍伐樹林後的平地轉作水稻,慢慢形成能夠自給自足的農業社會,一直穩定種植到民國五十五年為止;山區作物則隨著時代轉變,甚至反過來影響平地水稻的種植。
就歷史發展來說:清領時期,從橫山引進來自華南地帶的梨樹,並非碩大甜脆的溫帶水梨,而是小而帶酸的梨種,經濟效益不高,種植面積不大;日據時期,開始種植柑橘和香蕉,日本人甚至在東勢設置梅樹和柑橘的實驗林,不過都沒有達到經濟規模。事實上,因為光復以前台灣都是農業社會,水果缺乏高經濟價值,山區作物只是聊備一格,並沒有大規模開發成果園。直到國府來台之後,採取出口政策,大量輸出農產品換取外匯,東勢山林才漸漸成為滿佈果樹的樣貌。
台灣的五零年代是香蕉鼎盛時期,全台灣大量種植香蕉輸往日本,東勢也不例外。「金飯碗」事件之後,香蕉的生產區位轉向菲律賓,台灣香蕉無法輸出,因此六成以上轉作柑橘。柑橘在台灣的種植行之有年,幾乎各地都可出產,只是害怕病蟲害,因此產地在台灣不斷輪轉。輪到東勢之後,持續種植到六零年代,因為價格不佳轉作其他種類的水果;同時,平地的水稻,因為無法與開始機械化的南部平原競爭,利潤過低,也陸續轉作水果。
受惠於台灣經濟起飛,國民生活水平提升,水果漸漸從奢侈品變成民生必需品。七零年代至今,東勢得以徹底發揮自然環境的優勢,大量、多種類地種植水果,包括葡萄、桃子、梨子和柑橘。值得注意的是,不同種類的水果並不是傳輸帶似的排班直線生產,而是多頭並進地種植,甚至A作物還在生產時,就在其下種植B作物。多種類的種植,幫助東勢農民分散生產的風險,而能長期獲利。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在稻作社會中,勞動力的交換採取交工形式,彼此之間無償互助;但轉型到水果為主之後,交工變成顧工,甚至有人長期受雇來管理果園。
基本上,不同的作物背後就是一套完全不同的生物知識,包括不同的生命週期以及病蟲害防治。一種新的作物,背後就是一整套新的知識。能在一甲子之內,大量而且彈性地生產出種類繁多的作物,不得不稱之為了不起的成就。這是東勢農民以田園為舞台所搬演出的精彩的集體創作,而在眾多作物中,最具代表性與傳奇性的水果,就是寄接梨了。
所謂寄接梨,就是借腹生子,把溫帶水梨嫁接在可以生長於亞熱帶的橫山梨上,由橫山梨提供養分,一改酸澀的口感,結出甜脆碩大的果梨。能夠在亞熱帶地區種植出溫帶水果,是件很稀奇、很不容易的事情,所以寄接梨的價格是傳統橫山梨的十倍以上,帶給東勢農民豐厚的收入。
值得注意的是,這項技術革命能夠完成,甚至所有東勢作物能夠大量迅速轉作,都有賴於東勢農民的「集體討論」,而非來自官方的輔導或補助;是東勢農民的集體討論,帶領東勢農民走出屬於自己的道路。
如前文所述,東勢種植梨樹的歷史悠久,國民所得提昇之後,更是大量種植,但是品質沒有提昇,使得價格下滑。於是,以張榕生、劉俊男為首的一批人,開始想要用同樣的母樹來產出不同品種的梨子。在民國六十二年,群體活動仍需要報備的戒嚴年代,他們組織了果樹研究班,經過集體多番嘗試,在無私、公開、分享的精神下,成功研發出寄接梨的技術。
其中的秘密在於,無論是研究班開會的正式場合,或著祭拜伯公、吃喜酒等非正式場合,甚至每一次的見面聊天,都是資訊、技術情報交流的時機,讓他們可以迅速彈性轉種作物,短時間大量生產。事實上,研究班的農民並不是所有人都是專業農,例如,張榕生曾是小學老師、劉俊男販賣過肥料……不同背景的人,分別貢獻所長,彼此有機地結合,終於化不可能為可能,寫下東勢產業史的新頁。
寄接梨技術發明後,曾經由東勢農會推廣股推薦前往農政單位發表,但是不被學者專家以及各級長官看好,認為這項技術沒有推廣的價值。因為彼時寄接梨的技術門檻非常高,需要專業的嫁接師父來操作,耗時費工,不可能成為一項普及性的產業。爾後,發明寄接梨的研究班,再度開發出標準化的作業工具,包括安全接刀、纏繞膠帶、果梨套等,導致原本按照師父喜好而定的作業變成標準化流程,婦女小孩都可以上手,到隔壁參觀就可以五分鐘內學得會。
這項寄接梨產業的二次革命,使得勞動力的交換恢復成交工模式,寄接梨產業得以迅速在東勢普及,東勢成為一片梨海。
寄接梨的故事,其實就是東勢產業具體而微的縮影。我們可以看到一項作物從研發到推廣成功,都深深鑲嵌在農民的生活慣習之中。不均質的農民彼此進行有機結合,從外界引入種苗之後,集體分頭嘗試,一方面可以降低研發成本,另一方面可以分散失敗風險;再依循群體討論的方式,把技術擴散出去。農民的在地討論結社,就是他們成功的秘密。
反過來說,官方在此過程中扮演的角色搔不到癢處,或者可以說是本末倒置。理論上,技術的研發與轉移是官方的工作,但是官方學者專家的意見往往陳意過高,引介國外的理論技術卻不一定適用於台灣的自然條件。所以,往往變成官方跟著農民後面跑,而農民走在前面卻相對無系統地大膽盲目試驗,並且缺乏相關設備儀器。到了最後,農會只有在作物已經研發成功、成為產業之後才介入,只有錦上添花之勞,無雪中送炭之功。
同時,農會事實上更像是一台綁樁機器,受官方承認運作的研究班,往往變成補助班或選舉班,失去原本的精神。時至今日,東勢的產業已經面臨生產成果相對高昂,無法與進口水果競爭的問題。農民不是萬能,特別是由國家政策導致的問題,更需要官方與民間密切合作來解決。而從東勢的產業史來看,突破的可能一定要鑲嵌於在地,置放於東勢的生活脈絡之中。
四、代結論:困境與契機
承上所述,東勢的水果產業已經走到瓶頸,節節升高的生產成本勢必無法與相對廉價的水果競爭。就算是單價高昂的寄接梨也失去了自然條件的利基。(直接進口溫帶水果即可,不必在亞熱帶高成本購買)政府在全球化的衝擊下嚴重失能,理應肩負起輔導農民的責任。
例如,農業知識的創新轉移、農業產銷的調節等等,可是政府與農民之間關係的扭曲(從生產剩餘提供者到選票提供者)加以選舉機器─農會的介入,使得政府沒有發揮應有的功能,大筆的預算都用於豢養農村而非改善農村。東勢面臨的困境,就是全台灣的農業困境。
不過,從東勢集體討論的傳統,也讓我們看到新的契機。
在東勢,以三合一農業社(資材行)為核心,一批新興農民有感於慣習農業已經走到盡頭,正在努力摸索新的道路:生態生產。這一批十來位左右的農民同樣不是均質,但可以歸納出下列特色:
一、平均年齡在四十五歲左右,勇於嘗試新事物;
二、大部分到都市奮鬥過,學會新技能並帶回農業生產;
三、對作物有自己的看法,強調生態先於有機;
四、每個人都有強烈個人特質,有助於產銷。
總之,以三合一農業社的農業知識作為後盾與基底,有人誠懇硬頸,實行草木共生;有人四海交遊,推動果樹認養;有人風趣熱情,開放遊客採果;有人精明務實,強調適地適種……由此,我們看到一個新的討論社群出現,他們透過既有的社會網絡互動,交換資訊與技術,彼此增強互補。或許,就是在天時(WTO下慣習農法的末路)、地利(東勢依舊良好的自然條件)以及人和(新集體討論社群的出現),三種條件的匯聚之下,東勢可以突破瓶頸再創新局。
寫在最後:
離開東勢那天,我們比預計時間晚了一個多小時,夜幕降下,「東勢的家」在我們身後越來越遠……我們稍嫌匆忙地至「三合一農學社」告別,「下次梨子的嫁接,你們要來體驗噢!」每個人手上抱著一大疊《青芽兒》──裡頭和農夫們的故事、辛酸、希望,台灣那些容易被忽視的角落都相關──默想著年底要排出這麼幾天,再來拜訪這些人們,親手摸摸梨枝……
五天,我們領受了太多熱情,看見、聽見了許多想像之外的事物,幾乎每日腦袋都是飽脹的──胃也是──。這也許不是我們每個人初次的農村經驗,每個人也都擁有對理想農村不同樣貌的想像,但「人」和「土地」是不會因為過去的經驗、現在的想像而失去氣味的;相反地,這樣的接觸、每一次的靠近都讓我們確定了「人」的確屬於「土地」,那種相依相惜是每位受訪人或爽朗或一點無奈的笑容、語氣中,共同流露的。
也許,我們終究無法期許這份報告太多,但正如同最前面所寫:至少它並非結束,而是開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