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桃子園 (2) 尋根之旅

「請問那個通行證長什麼樣子?用什麼東西做的?」進財伯說:「用木塊做的,小小的一塊四四方方的。」發財先生說:「要開到外海捕魚的,上面有一個小小的國民黨黨徽,牽罟的只是在沿海就沒有黨徽,沒有任何標誌。」

前言:

高雄的「桃子園」社區,位在壽山北角,即是現今左營海軍軍區和眷村之處,依山面海。 民國20年,日本關東軍侵略中國,發生918事件,展開歷經15年的中日戰爭。民國26年,日本決定在桃子園建軍港,展開遷村計畫

遷村多年之後,桃子園社區居民返回原居地進香,後來整個社區集體回去現場,本文為高雄第一社大採訪訪鄉居民的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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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問里長您們從桃子園搬出來之後,總共回桃子園幾次?」黃里長想了想回答說:「大規模的大概有三次,第一次是內惟的青雲宮回去進香,第二次是新莊仔的青雲宮回去進香,但是這兩次都是以宗教的儀式回去,停留的時間很短,而且都是半夜回去沒能好好地看看四周的環境,第三次才真正以社區的名義回去,大家扶老攜幼的,整個隊伍浩浩盪盪的,原本只預計九輛遊覽車,沒想到大家都想回去,後來又臨時調了兩輛車。」

一、以前回去要通行證

十月二十三日上午九點多,再次來到青雲宮,我仍然不免俗地向坐在櫃台前聊天的長輩們打招呼,再向老祖、二祖、三祖以及宮裏的神明們跪拜行禮,長輩們和顏悅色地邀我坐下來一起看王建民主投的實況轉播賽。

今天很幸運地再次遇見曾經看過面,並且請教有關「烏魚拜塔仔」的進財伯,進財伯笑著說:「小姐妳又來問桃子園的事情啊?」我靦腆地笑著說:「是啊!請教阿伯:「您們搬出來之後還有回桃子園嗎?」進財伯和緩地說:「有啊!我們還有回去牽罟、捕魚,但是要有通行證才能進去,一直到二二八事件發生後,情勢比較緊急就不行再進去了。」

一聽到有「通行證」,我興奮地連續問了好幾個問題。「請問那個通行證長什麼樣子?用什麼東西做成的?」進財伯說:「用木塊做成的,沒有很大,小小的一塊四四方方的。」突然間坐在身旁的「大法師」發財先生轉過頭平緩地說:「要開到外海捕魚的,上面有一個小小的國民黨黨徽,牽罟的只是在沿海就沒有黨徽,沒有任何標誌。」

「有國民黨的黨徽哦!請問那個通行證要申請嗎?是一人一塊還是一艘竹筏一塊?現在還有留著嗎?」進財伯再次笑著說:「當然要申請啊!全村都是由老闆代表申請,一個人一塊,上面都有每個人的名字,每次要進去桃子園的時候都要拿出來檢查,後來不能進去了,日子久了,沒有用了,大家都丟掉了吧!會有人收藏那種東西嗎?」

二、「掛香」

十月二十四日上午九點多,再次懷著忐忑的心來到青雲宮,期望能夠更了解桃子園的地理位置。今天除了會計小姐、總務阿伯之外還有一位未曾見過面的阿伯,原來他是李進風主任委員,李主委說桃子園遷村的時候他只有五、六歲,我試著請教李主委:「桃子園大概是在哪裡啊?」李主委舉起右手筆畫著說:「妳從舊城的南門一直往海邊的方向走就是桃子園啊!」

「請問您有回桃子園嗎?」「有啊!老祖有回去「掛香」(進香)啊!」「老祖有回去「掛香」哦?請問是什麼時候啊?」當李主委仔細思索的時候,會計大姐隨即打開抽屜拿出一本記事本翻看著說:「九十年三月十二日啦!這裡有記!牆壁上也有信徒捐贈的記錄啊!」我興奮地起身走向大家所指的地方,龍門前的牆壁上,果然看到清楚的刻印著:「桃子園進香捐款香客名單…中華民國九十年三月十二日。」

聽取這麼棒的訊息,心中的石頭終於完全卸下,心中充滿喜悅與感激,感謝大姐及各位長輩,更感謝青雲宮的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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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主委和總務伯合照

長輩們看到大姐詳實的記載都非常訝異地說:「這是農曆的,妳都有記哦?」大姐翻著筆記說:「有啊!每件事情都有記啊,連用的東西也都有收起來,好讓以後接手的人有個依據啊!」

我再次請教長輩們:「當初為什麼會想要回桃子園「掛香」?李主委說:「老祖顯靈說要回去啊!那一年,老祖的香爐「發爐」,大家擲筊的時候,有一個神筊就黏在神圍(神桌上的桌裙)上,老祖就降靈在乩童的身上指示三月十二日回桃子園進香,於是大家開始準備並且向國軍提出申請。

前一個禮拜幾個人先回桃子園設香壇,三月十二日凌晨十二點大家請老祖一起回去拜壇,五點多天快亮的時候「請火」,七點左右完成「請火」儀式時,幾個人負責先將香火請回新庒仔繞境,再回青雲宮「安座」。」

提到繞境的時候,大姐起身走出櫃台從旁邊的櫃子裏拿出當年使用過的「香條」,大姐說:「香條就是貼在遊覽車的玻璃窗上保平安的長條形黃色符令。每位參與的香客及工作人員都要貼上青雲宮的標貼,這樣才能進去桃子園。」

大姐順手拿起一張圓形的透明標貼往總務伯的身上貼,總務伯說:「妳在做什麼?怎麼往我身上貼?」大姐說:「現在大家都不想在衣服上綉團體的名稱,這樣不但可以重復使用而且很好看,您看!您這樣貼著,正好搭配您衣服的色彩,多漂亮啊!您就貼著讓小姐拍張照片啦!」這時候,總務伯及現場的長輩們都開心地笑了起來,「對啦!您就讓小姐拍一張啦!」長輩們開心地異口同聲地說著。

總務伯

大姐將圓形的透明標貼往總務伯的身上貼

三、香爐

這麼愉快的訪談氣氛,我想起第一社大李主任秘書在他的部落格裏記錄著和大家一同回桃子園的情形,依稀記得有個用石頭堆砌而成的青雲宮遺址,於是請教大家:「聽說有個傳統的古石爐。」大家回應著說:「有啊!」大姐又立刻從抽屜裏拿出一本書翻找著說:「這本書裡面還有一個明朝的香爐。」

「明朝的香爐啊!大姐可以借我看?借我翻拍嗎?」我興奮地請教著,沒想到大姐也非常豪爽地說:「當然可以啊!我們樓上也有路關牌,妳想看的話,我也可以帶妳上去看。」「真的嗎?請問什麼是路關牌?」我不敢置信地請教著,大姐真的帶我上二樓,還詳細地解說著:

「進香就是神明在招兵買馬,所以會邀請附近的神明共同參與,我們回桃子園進香的時候,每位信徒家的大門前都必須設香案,回桃子園完成請火之後,就立刻將香火放進『香擔』裏面,而且由專人看顧,隨時觀看香火,香火必須持續點燃著不能熄滅,整個隊伍最前面會有黑旗將軍揮舞黑旗掃除妖魔,接著由青雲宮的老大(地主)領著『路關牌』帶路回新庒仔繞境消除瘴氣,再將香火請回青雲宮安座,所有儀式完成之後,晚上再「犒軍」宴請鄉親、信徒及工作人員等等。」

「路關牌」和「香擔」

「路關牌」和「香擔」後記

「重返桃子園」是大伙兒遷村六十年之後,第一次隨老祖回鄉的尋根之旅,聽說有幾位耆老自個兒脫隊尋找孩提的記憶,實在很難想像大伙兒回鄉的心情會多激動與難堪?

今天又是收穫滿滿的一天,不僅解除心中的疑惑,了解大伙兒回桃子園的盛況,還翻拍了數百年前的香爐,更令人驚喜的是踏上青雲宮的二樓,這種種美好的訪談,再次譜成一曲奇妙的訪談之旅,真的好想說一句:「回青雲宮真好!」

延伸閱讀:

重返桃子園 (1) 阿嬤的故鄉

桃子園的遷村路─70年的歷史

重返桃子園 (1) 阿嬤的故鄉

三十多年前,我一歲的時候,阿嬤跟我們離開了洲仔搬到鐵路的東邊,以前這裡是我們的田地,在二十九期土地重劃以後,現在它有個現代化的名字,叫『高鐵路』。某日,跟阿嬤提起跟新下里回桃仔園的事,之後阿嬤看見我…

家中七十多歲的阿嬤,身體硬朗,至今仍每天四點半起床,喜歡推著一台他親手打造的拼裝車,在家的附近走走,除了運動身體之外,也跟著流行做起資源回收的工作,而她最大的榮耀就是這輩子能夠兒孫滿堂,最大的興致就是跟我們這些孫子們圍在一起談天說地。

阿嬤每次聊天時總愛談起年輕時候的事、故鄉的事、阿公的事、老爸小時後的事,當然偶而不免為生活當中的事抱怨幾句。阿嬤在這麼多的回憶當中,最喜歡談起日本人來的那段日子,或許那段時間是她剛開始懂事的時候,更或者說是臺灣社會變動最大的時候,機關槍的掃射聲、炸彈的轟炸聲,從阿嬤的口中模仿出來微妙微俏,紀律嚴然的大人(日本警察)、手舞足蹈的消防操,很多事情好像歷歷在目。

而這些故事數十年不變,就好像是老唱盤一樣,每年總是要拿來播個幾次,好聽、不跳針,讓我們當了三十年的聽眾,總是在底下聽的目瞪口呆。

阿嬤說,小時候故鄉就在海邊,一個叫做『竹仔腳』的地方,那裡的風景很漂亮,有山有海,旁邊有一條南海大溝,這條大溝很長,一直蜿蜒來到蓮池潭,竹仔腳過了大溝就是桃子園。昭和四十四年日本人說要蓋軍港,大家就被趕出來了。

阿嬤你們是怎麼搬出來的?阿嬤說,要搬離開竹仔腳的時候,大家都很捨不得,因為當初生活簡單,經濟並不富裕,房子都是用竹子蓋的,叫做竹仔腳厝。大家把竹仔腳厝拆一拆放在牛車上,就搬出來了,有些搬到部後去,有些搬到跟桃子園人搬到新莊仔去。

而原本以農漁為生的家庭,在離開故鄉之後,阿嬤才十幾歲就得每天到合板廠去工作,跟男孩子一樣去做粗活維持家計。甚至結婚之後搬到洲仔,為了養活家裡的孩子,還得去市場跟人家賒米、賒菜…,才跟阿公把這些孩子養大,也才有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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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嬤與小姑媽.背後為竹仔腳厝

三十多年前,我一歲的時候,阿嬤跟我們離開了洲仔搬到鐵路的東邊,以前這裡是我們的田地,在二十九期土地重劃以後,現在它有個現代化的名字,叫『高鐵路』。某日,跟阿嬤提起跟新下里回桃仔園的事,之後阿嬤看見我就會對我說,什麼時候我可以也去裡面看看。

遠在左營軍港內的『竹仔腳』,歷經了日治時期、國民政府時期的建設,早已成為海軍停泊船艦的軍港,左營對我來說,除了小時候在鐵道旁趕鴨子、在農地裡烤蕃薯的經驗外,相信與許多人一樣,一直以為左營代表的不是舊部落,再不然就是現在化的高樓大廈,更別說『海』的樣子,尤其是對於近十年左營的發展,我想很多人早已經不知道它長什麼樣子了。

在這十幾年裡面,除了聽家裡的阿嬤說説年輕時候的故事,也完成了村子裡的口述歷史,去年更協助了新下里完成桃子園遷村七十週年的口述歷史。而在這些過程裡發現,原來大多數的長輩,都對那片消失的海,還有消失的故鄉,抱著相同的願景跟希望。

(作者為高雄第一社大主任秘書)

(第一社大進行「桃子園遷村」口述歷史的過程,請點選這裡閱讀)

延伸閱讀:桃子園的遷村路─70年的歷史

桃子園的遷村路─70年的歷史

民國28年,日本政府要在桃子園建軍港,便強迫村民遷村。郭阿公說,當時日本政府也做了妥善規劃,以合理價格收購桃子園土地房產,並在內惟、新庄仔規劃土地,集體遷村,顧及村人生計,村人有二個遷村地點選擇…

前言:

高雄的「桃子園」社區,位在壽山北角,即是現今左營海軍軍區和眷村之處,依山面海。 民國20年,日本關東軍侵略中國,發生918事件,展開歷經15年的中日戰爭。民國26年,日本決定在桃子園建軍港,展開遷村計畫。

在八八水災之後,高雄第一社大的新聞寫作社同學,採訪了當年因戰爭情勢而被迫遷村素耆老,記錄了這段70年前的童年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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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證桃子園遷村的阿公阿媽在青雲宮前和訪問者準備合照

對桃子園的印象是什麼?

郭振法阿公說,那是他七十年前的記憶了,他今年八十二歲,十二歲之前記憶雖有限,但依稀記得一些桃子園的童年往事。

圖一
郭振法阿公

郭阿公的老家左鄰右舍,士農工商通通有,有人下海牽罟,有人上山砍柴,有人種甘蔗、蕃薯、土豆,唯獨沒人種稻。也有人開矸仔店,而他父親的行業,如同他的姓氏一般,在庄內僅此一家:─駛牛車,載貨、交貨。

郭阿公說,村人農作物收成了,就請他父親載去買家交貨,有時也載海砂和紅毛土(水泥)到市區。母親除操持家務外,也要餵豬、剉蕃薯簽、晒蕃薯籤、撿柴……

郭阿公排行老大,必須多擔點家事。一早起床,先整理牛稠、耙牛糞,再準備上學,放學回家了,還要幫忙照顧弟妹。

郭阿公在桃子園小學,讀了五年書,全校僅兩間教室,高中低三個年級一起上課,同年級同學只有五、六個,後來遷村,最後一年,繼續到桃子園小學內惟分校就讀,同學也是五、六位。

傍晚是桃子園孩子的天地。一群孩子聚到海邊玩水嬉戲,郭阿公最喜歡「挖山馬仔」(一種螃蟹)。找到山馬仔的洞穴,便用乾沙灌入,循著乾沙,便可找到獵物,這是他最喜歡的童年零食。

日本政府的遷村模式

民國28年,日本政府要在桃子園建軍港,便強迫村民遷村。

郭阿公說,當時日本政府也做了妥善規劃,以合理價格收購桃子園土地房產,並在內惟、新庄仔規劃土地,集體遷村,顧及村人生計,村人有二個遷村地點選擇,擅於海事的,就遷到內惟,喜歡農作的,就到十八埒,那是一大片的農田。

桃子園村民,每戶向代表政府的組合會社(合作社前身)在新村之地,至少可購得45坪土地,人口多的可分到90坪,沒錢人家則用分期付款取得土地,有錢的也可多購得。

據說,當時桃仔園村民曾向守護神老祖(大道公)卜杯,請示何處為吉,一卜是「十八埒」,這一帶大約是現今的新庄路、自由路、新下街、博愛路這個方形範圍,七十年後,成為高雄市新興的都會區。

郭阿公的父親在新居置產100坪,繼續他的牛車載貨行業,又將蓋房子外的多餘土地,用來種稻,郭家的生計從此更活絡,也更忙碌了。

這裡的肥田沃野一片,是老家不能相比的,郭阿公開始在田野中割草餵牛的工作。

郭阿公說,在桃子園時,牛隻的食物都由父親向別人要甘蔗葉、稻桿,現在牛隻可吃到新鮮美食了,但是,當農夫也有料想不到的辛苦,郭阿公表示,剛到前幾年的大年初一,他和父親及弟弟在水田中耙草,寒風陣陣,冰水濺身,令他永生難忘。

為何選在年初一下田呢?主要是因為此刻,郭阿公和弟弟上班的工廠休工。

郭阿公的鄰居大多選擇住在十八埒,大部分延續舊業,生計和生活模式影響不大,只有少數上山砍柴、賣柴的行業消失了,他們是最難適應的一群,有人只好拜師習藝,轉行了。

二次戰後

二次世界大戰時,郭阿公自願入伍當海軍,在出發前夕,軍艦被炸沉了,他不用離鄉打仗,結果被分派到老家的海軍基地,待了八個月。

重回故鄉,郭政法阿公歎道,四年未見,景物全非,熟悉的街景沒有了,火葬場不見了,老家不遠處的墓塚鏟平了。而他就常在原本鄉親出入要道的「山尾仔」站崗執勤,防止閒雜人出入。

郭阿公和弟弟在唐榮製釘會社上班,當製釘工人,後來又在工廠內開火車,以後又出去謀職,當載貨司機,四輪、六輪、八輪的貨車都開過,繼承父業,又與時俱進。

現在郭阿公的六名子女中,僅任公職的大兒子留守家園,其餘各自發展,原有一大落的白牆黑瓦,有個庭院的台式建築已不復見,他和兩個弟弟分家,也各自蓋起樓房來,早年桃子園那些擔著擔子沿街叫賣的景象,也由桃子園遷出的祖廟「青雲宮」,樓下人聲鼎沸的市場取代。

四周田野變成都市叢林,留守家園的,又是每天早上在公園開講的,日漸凋零的老玩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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