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不能夠不只是器官?─記跪求肺葉的荒謬劇

我們真是更重視人們的環境權了,還是只是遺忘了那些受害者?我們雖然增加許多相關立法,但人們在道德上是否有所進展?我們雖然將永續發展、節能減碳等口號喊得震天價響…

你想野地裡的百合花怎麼長起來;它也不勞苦,也不紡線。然而我告訴你們,就是所羅門極榮華的時候,他所穿戴的,還不如這花一朵呢!(〈馬太福音〉6:2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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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by kitkaphotogirl on Flickr.com(CC:by)

作家論述的侷限

倘若不是媒體大肆報導,否則,我將很難辨識出五月五日登載於聯合報的所謂投書是出自知名作家之手。又倘若不是把新聞片段一塊一塊地慢慢拼湊起來,否則,我將難以理解這麼一篇藉由批評與挖苦之前政權以向現任總統輸誠,寫來寫去仍主要是抱持著人類中心主義的文章,如何在二十一世紀為大自然發聲──

唉,我們姑且不論知名作家的下跪在民主時代算不算是「寵壞」總統或財閥的錯亂作為(我猜想她應該從未如此寵愛過前任總統),也姑且不論知名作家以「報告總統」為題有沒有讓人彷彿回到解嚴之前的錯覺,關於這些,就任由她去吧!而當我們試著要回到文章內容時,可能還更感挫折,因為這文章的概念或許比202兵工廠的自然生態更具多樣性!

唉,我們該如何理解「『生技園區』憑常識就知道,和『生態園區』是『犯沖』的」這種判斷呢?──我們姑且不問那自稱為基督徒的作家、其所說的「犯沖」是什麼意思,但我們應當可以質疑這句子背後是什麼意思。

這是指生物科技的相關開發建設永遠不可能與自然生態相結合嗎?還是指開發永遠不可能與自然生態相結合?倘若如此,那開發密度如此之高的大台北地區就真是──容我借用作家的表達方式──「夭壽」嘍!這從原始森林、溼地的屍體上建立起來的城市怎麼還配享受這樣的後花園呢?

並倘若如此,我們又要如何看待「只要有人類存在的一天,這地球上就總存在著開發」的悲哀?或許有些人想要試著回答:「不不不,其實人類是可以與大自然和諧相處的」,但這要怎麼說呢?那些被認為是和諧地與自然相處的人類,還不是破壞了那原本原始的自然以掙出一處容身的空間嗎?他們還不總是要毀滅──或說是犧牲──一些自然物來維持自己的生計嗎?

講到這裡或許已經偏離了作者的敘述脈絡了,因為作者雖然對生計園區與實驗室充滿恐懼,但她並不反對人類對自然的利用──事實上這正是其欲保留202兵工廠之自然生態的最強烈理由!我們必須保護那能為我們「保一命」的、「負責為我們製造優質空氣」的綠地!

若按照這樣的想法,那麼,一座認真地追求人類的健康及長壽等福祉的生技園區──如果我們能夠試著擱下對政府的不信任來做這種想像(雖然現實上這實在太難令人想像)──對於抱持著人類中心主義的作家來說,為什麼就背負著原罪呢?兩者不都是在追求人類的利益嗎?抗癌新藥的發明難道不也能為我們「保一命」嗎?為什麼慢跑時的一口好空氣就會比那些長期與病魔對抗的人要來得更重要呢?

對此,我們或許可以說許多疾病即是來自於污濁的空氣,那麼,難道我們只是避免那些還未得病的健康人們可能遭遇的損失,就不顧那些「正在」受苦的人嗎?難道我們就不能犧牲對於「貪婪地呼吸著鮮潔的空氣」的小小欲望,換取那些正在受苦之人的幸福人生嗎?

想要在更進一步的問題上求助作家恐怕是徒然的,因為作家自己也面臨著矛盾,她一邊超然地稱「殊不知維持沼澤地的生態,重點只在維持地球『該有的面目』,至於『人類』『能不能來玩』,全然不是問題」,卻又旋而以人類中心主義的口吻稱「環境變優良了,人類自自然然可受惠,……留一些餘裕給子孫才是真的功德」、「希望不久以後,市民走出捷運昆陽站轉個彎,就能高高興興到『肺葉公園』去散步」、「天意會讓土地留為生民所用」……。

環境運動不能僅僅是「後果論的」

於是,那些真正愛護自然生態的人當要警覺到,想要在環保的議題上與抱持著如此想法的作家、或和作家抱持類似想法的人站在一起以發揮力量,就得承擔「不過是將自然視為促進人類利益的工具」的人類中心主義思維所可能引發的危機。

對後者來說,倘若哪天發明了某種能夠快速且高效率吸碳的新品種樹木,他們將會寧願砍伐原始森林來種植這些樹木,因為樹木很可能對他們來說最最重要的價值就只是保存他們的性命──避免全球暖化危機──而已。

甚至,我們已經約略可以看到,許多人聽到種樹救地球(其實是救人類)都會給予相當正面的回應,但那保護台灣原始森林的環保事業卻乏人問津。

與此類似的是,許多人其實更期待的是來自新興科技的拯救,他們盼望太陽能、生質燃料等技術能夠早日解決暖化造成的、對人類生存及永續發展的威脅,但對於虐待動物、野生動物保護等等未必與此直接相關的議題的關心,就總要因人而異。

甚至,某些人之所以愛鳥是因為鳥類可以「用來」欣賞(或當成可以相機進行蒐集的戰功),但這樣的珍惜就很難及於他們不喜愛欣賞(不想蒐集的)的植物──除非哪天發展出對它的興趣來。同樣地,某些人之所以愛山是因為山可以「用來」爬(或用來蒐集),但這樣的珍惜就難以及於那些爬不進去的溼地(噢,若高美濕地真的禁止遊客踐踏,那人們對於這一大片泥灘地的喜愛必定大大減少)。

總之,他們的利益總是要高過自然,他們不可能為自然做出犧牲,更極端地說,自然若沒有人類對其的需求或喜好,則自然就不會有什麼價值。換言之,要不是自然生態關連著他們的利益,他們其實根本對環保沒啥興趣。對此,倘若有人要說:「不不不,其實我們不是……」,那麼就請試著告訴我,保護自然還有什麼不是基於人類利益的理由。

然而,台灣的環保運動似乎──儘管不盡然如此──存在著一種後果論的思維,即只要能夠達到最好的結果,則無論採取什麼樣的手段、拉攏什麼樣的人來站台,這些都不要緊,因為最重要的是目標的達成。

所以,我們會看到一些寵壞了──在破壞台灣自然生態的帳本上必須重重地扛責的──執政黨的知名人士竟然出來要大家重視環保,我們也會看到那些總是在經濟利益──而非環境保護──上爭先的企業家突然搖身一變成了環保大使。並且我們還可能會暗自想像「如果那個某某老闆拿出個幾億把某處荒野買下來就好了」,而或許不會因為那老闆只是明明地想要漂綠而堅持「我不屑用你的錢」。

這不是說達成目標是不重要的,但是我們如何能仿效台灣常見的、讓所謂「六根不淨」的人都成為宗教典禮的座上嘉賓呢?我們如何能讓分明為惡也不願悔改的人來為這嚴肅的運動扛轎呢?這種雜牌軍還能走得多遠呢?我們真的能夠達成我們所想要的結果嗎?你確定?──

對於這種「這個廟不靈驗就換下一間、或多拜幾間」的態度的最好回應,或許就是我們的歷史,歷史在這裡成為了一種審判與註解。台灣環境運動發展三十多載,或許可說是已屆「而立之年」,但我們究竟是進步了還是在原地打轉?我們雖然成立了環保署、也有了環評制度,但各種開發是否真的因此得到了良好的把關?

我們真是更重視人們的環境權了,還是只是遺忘了那些受害者?我們雖然增加許多相關立法,但人們在道德上是否有所進展?我們雖然將永續發展、節能減碳等口號喊得震天價響,但這塊土地上牛步推展的政策、不斷通過的開發案,是否只是反應著我們的心口不一或精神錯亂?

結語

啊,那些因為知名人士驚天一跪而倍受感動的、真正愛護自然生態的人們可能要稍微想一想,環境運動欠缺的其實不是明星光環的「加持」,而是人們之於自然的倫理態度的改變;人類中心主義不可能將我們帶往更美好的世界,它經過這世界不斷地思考討論,早已得出倘若我們要更進一步地、更整全地保護自然,就必須得跳脫人類中心主義的結論。

而環境運動欠缺的也不是嘉年華會或爆料大會,而是穩健漸進的思想革命。否則,信不信,這塊土地上的人們很快地就又會被屍體與裸體重新吸引住目光,一如往常。

最後,倘若能夠回應知名作家的信仰表白,我想要說的是,我們之所以要保護自然不是因為浪費它、上帝就不會再給我們了,不,我們不是因為我們能從其中得什麼,我們之所以疼惜自然僅僅是因為這是祂所造的、祂稱為好的,因為這是天父世界。

如何小看《阿凡達》一個生態思想角度的反省

對西方世界來說,反壓迫是他們真真實實的歷史,而最終成為了娛樂事業的內容;而對台灣來說,那反壓迫內容是我們自身歷史裡所闕漏的…

電影:文化的產物

在 2009年台灣設計博覽會的國際設計館裡,或許就因著其展示的簡陋而瀰漫著一股驕傲的氣氛,並且這氣氛就以英國展區為最──我們能想像台灣在國際設計展覽裡就只擺出兩台電視來播放影片嗎?倘若如此,我們或許還可能歸因於台灣官方在國際舞台上向來難以伸展的緣故。然而英國這個強國並沒有這樣的問題,但它卻也就僅僅提供了兩台電視與一部影片,作為其主要的、靜態展覽的內容。而也就是這部播送著五十年來英國的各種頂尖廣告、建築、服裝、設計、流行藝術、電視電影等作品的《Love & Money ─ 50 years of creative Britain》短片,充分地讓人嗅到國際館裡的那種驕傲氛圍。

我們或許要不滿意這樣的呈現,但我們卻也無法無視於這個歷史悠久的國家的國力──因為無獨有偶地,同時間在台灣巡迴展出並吸引大批人潮的,正是紀念英國博物學家Charles Robert Darwin(1809-1882)的200歲誕辰與《物種原始》出版150年的特展。或許我們要對這些展覽抱持著正面的態度,認為這將有助於開拓我們的視野;但我們或許也會在這種「文化力量」的展示下湧現許多悲哀。

無疑的,台灣自過去以來的經濟成就讓我們有越來越多認識這個世界的機會,台灣逐漸消費得起那些來自世界各地的文化產品──甚至也有競逐其中的頂級產品的能力。對於許多世界級的藝術表演、各式各樣的名牌的享受,都已經難不倒台灣人,至於那呼應著消費性電子產品的3D潮流的電影與聲光體驗,就更不過只是小菜一碟。

最近吸引著許多觀眾欣賞的電影《阿凡達》(Avatar)則是另一個鮮明的例子,台灣觀眾在該片於英國上映後不久──甚至還早了美國一天──就能欣賞到這部以許多先進電腦動畫技術打造而成的3D立體電影,當然,我們於是也就能夠很快地對這部電影做出討論,甚至是很快地給出許多批評。

對,我們會批評《阿凡達》這種非得要一個男人愛上女人才能產生不惜以寡擊眾、奮力一搏的劇情實在老套;我們會批評這種商業電影在闔家觀賞的期待下、主角只許成功、不許失敗的安排實在俗氣;我們會批評這種因為一方滿腦子只存在利益與征服,於是壓迫了原本過著幸福快樂、與大自然和諧共處生活的人們,進而造成兩方的衝突和犧牲的環保題材,幾乎是不必演、我們也早就看過的。

對,我們看過,我們其實很容易在國外的片子裡找到這種環保題材,但事實上這些環保題材都是舶來品;事實上我們連這種用膝蓋都可以想出來的腳本、這種聽到耳朵快要長繭的環保教條都拍不出來(噢,光是《海角七號》偷渡了一個BOT字眼就讓某些人高興不已);

事實上這種在美國已經算是老掉牙的環境人權議題在台灣卻還只有小眾在苦苦耕耘、且未必為大眾所知(但我們卻批評它老套?);事實上同樣在美國算是陳腔濫調的這種科學主義與浪漫主義、與有機論、與泛靈論、與有神論之間的衝突,它們都不是台灣常見與常被討論的議題(但我們卻對這種題材感到厭煩?)。

環境倫理思想的發展在西方已經有上百年的歷史,某些激烈的環保行動即是從這些思想轉化而來,至於會出現在電影這種娛樂產業裡的,其實已屬這思想洪流的末端。但我不明白,在台灣這塊土地上,我們連這思想洪流的「上游」都還看不到在哪裡,我們卻已經跟著美國人在對這種環保議題大打呵欠了。

我們或許真要感嘆,是什麼樣的文化會願意斥鉅資──相對地也有願意欣賞的觀眾──把《明天過後》、《不願面對的真相》、《企鵝寶貝》、《搶救地球》(Home)等影片推上大銀幕?又是什麼樣的文化明明空空如也,卻又還能神氣地嚷著「太多」?(我們想在大銀幕上喊出搶救地球之前,還得先面對搶救國片的問題)

浪漫主義與科學主義

總的來看,電影《阿凡達》主要是借用了英美環境倫理思想裡的兩個傳統,而這兩個傳統對西方世界的觀眾來說其實都並不陌生。首先,Na’vi人與其所在的 Pandora星球即顯露著一種浪漫主義的氛圍,他們重視人與自然物之間的情感上的交流,以致於兩者之間可以透過相互連結而獲致精神上的相通,而不僅僅只是我們所慣見的、人與自然之間的馴服與駕馭。

在這個意義上,納美人對自然的有情與地球人對自然的無情是區別開來的,後者是繼承了René Descartes(1596-1650)與Francis Bacon(1561-1626)的思維,他們要因著自然物缺乏「反思」能力的緣故而貶抑著自然──以致於自然就僅僅只是「東西」了。於是,馴服這自然而從中獲取資源、使自然對人類做出服務,這對人們來說似乎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相反地,在Na’vi人所展示的那種浪漫主義──它其實類似於美國浪漫主義的相信──裡,它就不僅僅只是生態學意義上、萬物緊密地相互依存而已,它要──就如美國文學家Ralph Waldo Emerson(1803-1882)與Henry David Thoreau(1817-1862)所敘述的──相信有一種在人的經驗之外的、宛如上帝那樣的力量──「超靈」(Oversoul)──存在於各種自然事物之中。

並且,透過人的直覺──而非理性或科學,人們就能夠從物理表象與事物的秩序中察覺到宇宙存有的趨勢傾向(Emerson,1983:7;Nash,1989:36),也能夠透過存在於自然世界裡的那種神祕力量而與其所相信的「上帝」相結合(Emerson,1983:10;Thoreau,2007:43)。於是在這樣的相信裡,人與自然物、神祇之間就具有了一種相通的可能。

倘若我們從電影內容來看,這種相信或許就要因著奇異的外星球與藍皮膚的外星人而變成是一種不切實際的神話了。但事實上,這種理解自然的方式卻在真實的世界裡一度流行著,甚至直到今日我們還常常會聽到一種擬人的說法,它呼喚著我們要聆聽大自然的「話語」、期望我們去感受到在人類蹂躪施暴之下的大自然的「哀鳴與泣訴」;而我們自己有時候──特別是在我們接觸到自然時──也可能會「浪漫地」以為自己有一種超越性的、理解自然的能力或不可思議的親密關係。

而這正是電影裡╱真實世界裡的自然科學家與現世主義底下惟利益是圖的商人所不相信也不能理解的,那科學家頂多只能理解自然裡存在著一種相互連結的複雜關係,並提出其存在著值得進行研究的科學價值而已。誰能「證明」人與自然之間存在著這種超越性的連結呢?啊,那都是禁不起科學檢驗的!對他們來說,那都是一種蒙昧無知的、落後的相信──

所以,或許作為一種調侃,電影編劇即安排了科學家必須要在面對死亡時,才能相信這種超越性的力量,一如據傳Darwin在死亡之前也曾大聲呼叫上帝那樣(Zimmer,2005:350)。但跳脫電影內容,那種浪漫情懷仍舊是那在真實世界裡被高舉的科學所要嘲笑的對象,因為科學所要講求的是客觀明確,而不是個人與自然之間那神神祕祕的「個別關係」。

事實上,這樣的衝突也出現在台灣的自然保育歷史裡,蕭新煌在1980年代所分析的三類推動自然保育的群體裡,即點名了當時藝文界的呼籲多是訴諸於情感的、是充滿著濃厚的浪漫主義色彩的(1987:93-94)。然而,我們現在卻可能越來越難再看到像韓韓與馬以工所著的《我們只有一個地球》這樣的書了。

在越來越多的環保訴求裡,它們都要提醒著破壞自然實際上可能帶來的各種利益損失、都要凸顯大型開發案背後的得失之間的不公平。就連在台灣海峽裡面臨著生存危機的中華白海豚,我們也只能著眼於它少得可憐的族群數量,以及警告物種滅絕最後可能會為人類自身帶來惡果。唉,除此之外,我們似乎很難再用我們對於自然的豐富「感情」來說服人、也很難再用自然之於我們的深刻「意義」來說服人了,因為,那不過就只是一種個人經驗而已。

於是,Na’vi人的無奈就不僅只是Na’vi人的無奈而已,它也是許許多多和自然之間存在著情感與意義關係、但這關係卻面臨著外力破壞且不被他人承認的人們的無奈。在這個儼然已被理性之光給點亮的、被啟蒙的世界裡,我們要如何收納自己在自然裡所經歷的那一點點奧祕?我們要如何辨明那不是因為濫情而來的幻覺或自我膨脹?我們能在什麼樣的理解之下正視也珍視這奧祕?

對此,一部擺明了是架空世界的科幻電影將無法回答這意義深遠的問題,但一個普遍信仰科學的世界也將很難容得下對這個問題的回應。

被壓迫與反壓迫的歷史

電影所借用的另一個傳統,是西方世界源遠流長的被壓迫與反壓迫的歷史──它是那麼地久遠而影響深刻,以至於我們可以說「將那被壓迫的對象從壓迫當中解放出來」似乎就要和「正義」畫上等號了。美國能夠理直氣壯地宣布脫離英國而獨立──而不必有什麼同文同種等等拖泥帶水的阻礙──與之後爭取黑人與婦女權利的這些抗爭運動,它們其實就是活生生的反壓迫的歷史,它們都是努力地在糾正一種錯誤的思考與對待。

研究英美環境倫理學史的Roderick Nash認為,這些抗爭運動就好像漣漪一樣一層層地向外散開,而在這個波峰至下一個波峰之間,其實都考驗著我們對於「什麼樣的對象應該被納入道德考量」的認識──殖民地人、黑人、婦女、印第安人,他們都曾經在「許多人認為合理」的情況下得不到平等正義的對待,於是他們得靠著不斷的說服與抗爭──甚至是戰爭 ──才得以獲致公義。

而就在這樣的傳統底下,西方思想界似乎也就很順理成章地──如果我們真能這麼說的話──將這種反壓迫與解放的思維延伸到了自然世界裡頭。

對此,史懷哲(Albert Schweitzer,1875-1965)就曾說:「曾經,認為有色人種也是真正的人、並且應該受到像人一樣的對待的想法被視為是愚蠢的,但那愚蠢如今已經成為被肯認的真理。而如今,認為根據合理的倫理而做出對所有生命形式都應有一定的尊重的嚴肅要求,同樣也被認為是一種言過其實。但那時刻正在來臨,屆時,人們將會對於人類這個種族竟然要過這麼久才認識到自己對於生命的輕率傷害並不符合真正的倫理而感到驚訝」(2001:96)。

事實上,在這一波波道德擴張中最具刺激性的,就是要將大自然納入我們的道德考量裡,以致於我們也應該要道德地對待大自然。這種想法固然在西方引起相當大的爭辯,但這些爭辯終究都化為珍貴的資產,它就是透過這種方式、為西方的環境倫理思想與保護自然的行動奠定了深厚的基礎。

必須注意的是,解放那被壓迫的對象是因為那對象「自身」就有不應該被壓迫的理由,而不是因為這對象對我們有什麼好處,以至於我們要解放他╱它。

於是,台灣許多號稱要保護自然環境的行動就不會等同於前者,因為這些行動往往是因著「自然對人類有利,所以我們應當保護它」的人類中心主義理由而發動的。但是在西方,這種因著相信生物「自身」擁有「權利」或「價值」而應當不受壓迫和破壞的抗爭行動卻是屢見不鮮的──有些甚至相當地激烈,他們會透過在樹木裡釘入釘子以破壞伐木用的鏈鋸,他們會對進行動物實驗的實驗室做出破壞並將動物放生,他們會對百貨公司縱火以使販賣的皮草失去經濟價值……。

於是,那美麗的自然家園被毀壞的Na’vi人要集結起來──他們甚至還聯合了同遭迫害的自然界的生物──對抗壓迫者的情節,就不過是套入這傳統模式所得出的結果了,這樣的思考幾乎就是那個文化裡最安全穩妥的答案。

對西方世界來說,反壓迫是他們真真實實的歷史,而最終成為了娛樂事業的內容;而對台灣來說,那西方娛樂事業裡的反壓迫內容雖是我們透過媒體所慣見的,卻也是我們自身歷史裡所闕漏的──我們從來就缺乏這樣的思想與行動,就算有,它也從來就不是我們的共同記憶,因為我們是那麼樣地習慣活在「擱置爭議,只顧自己」的氛圍裡。

所以我們會讓發生在上個世紀的、恐有千人受害的桃園RCA污染事件延宕了十五年才終於要展開求償的訴訟程序;所以我們會在迎接新年的狂喜裡遺忘了一百多天前遭土石流埋沒的水災災民,毫不在乎他們的離開是出於天災,還是人禍;

所以我們會在對高科技產業的薪資與年終分紅的說不盡的羨慕裡,忽略在分配水資源與抗拒污染行動中失落的另一方;所以我們也會樂於踐踏二十年前為抵抗政府限制言論自由而以性命拼搏的血淚,而任由言論自由成為製造謊言、妖言與滿足偷窺邪癖的荒唐藉口。

在這樣的情況下,當我們連對被壓迫的「人」都意興闌珊時,就更不用說被壓迫的大自然了。

結語

我們該如何理解,一個在真實生活中對公義與受壓迫者毫無興趣的人,要抱怨著他對這種解放被壓迫者的電影情節實在太過熟悉並批評它是陳腔爛調?或許我們真的可以做這樣的抱怨,因為我們覺得那不過就只是一部電影,一種娛樂。對於它作為一部電影,其在內容安排上的確並沒有太突出的新意。

但問題就在於,它並不僅僅只是一部電影,而是一整個文化的體現──在這個層次上,相對於我們自身文化的荒蕪,它就總是「新的」。以致於任何敏感的台灣人總要在這種外來文化力量展示下,為自己的文化是那麼樣的貧弱不堪而感到悲哀!

從電影內容回觀自身,我們總要承認,台灣社會普遍對科學抱以極高的尊崇但卻缺乏相襯的反省與批判──我們往往渾然不覺這樣信仰科學會有什麼問題,同樣地也渾然不覺這信仰與「時下流行的」環保議題之間存在著什麼樣的衝突。我們也要承認這個社會長期以來對於追求公義多抱持的冷漠──我們常常只是在短暫的熱情捐輸上欲滿足自己的憐憫之心,但卻對長期的、根本的變革不感興趣,而只願袖手旁觀。

於是,台灣拍不出《阿凡達》這樣的電影就不僅僅是資金、技術的問題,事實上我們根本欠缺那樣的傳統、那樣的文化。當然,我們也大可批評《阿凡達》不過是一部充滿絢麗特效場景而欲搶搭「環保流行」的順風車的作品,但就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或許也可以好好思考自己在這些年來的「節能減碳」口號中何嘗不是如此?

參考文獻

Emerson, Ralph Waldo(1983)。Essays & lectures:Library of America。

Nash, Roderick(1989)。The rights of nature : A history of environmental ethics。Madison, Wis.: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

Schweitzer, Albert(2001)。Revernece for life(A. Naish譯)。在L. P. Pojman編著,Environmental ethics: Readings in theory and application(3rd版)(頁95-100)。Belmont, CA:Wadsworth。

Thoreau, Henry David(2007)。Letters to a spiritual seeker(湖濱書簡)(周亦培譯)。臺北市:聯經。

Zimmer, Carl(2005)。Evolution: The triumph of an idea(演化:一個觀念的勝利)(唐嘉慧譯)。台北市:時報文化。(原作2001年出版)

蕭新煌(1987)。我們只有一個台灣─反污染、生態保育與環境運動。台北市:圓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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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阿凡達劇照。

森林裡的年度記事-美濃黃蝶祭

九年前第六屆黃蝶祭舉行前三週,我剛成為從台北都會嫁來的美濃媳婦。第七屆時,大腹便便懷著哥哥,在報到與義賣區協助。鄉間蹲點,農村學習。在社區工作的我們,確實需要一個溫故知新、看看過去、想想未來的魔性時刻…

眼見客廳的時鐘已經指向上午九點,趕緊幫小朋友們準備好水壺,提醒他們戴上帽子,我們一行三人迅速啟程,預計前往「美濃黃蝶祭」的舉行地點——雙溪熱帶母樹林園。

今年是「美濃黃蝶祭」第14次的舉辦,每年舉行的時間約莫都在七、八月暑假期間。美濃黃蝶祭是臺灣最早的社區生態祭典,從一開始強調「反對興建美濃水庫」的顯性主張,這些年隨著地方社區文化與農村發展運動的推動,黃蝶祭的主題也每年創新。今年落在「復育」兩個字。

我問小朋友,這兩個字是什麼意思?哥哥歪著頭想了一下說:「妳先跟我說,『復』是什麼意思?」

「復,就是『又』或『再一次』或『重新再來』。所以復育是……」

「我知道了,『復育』就是再把它生育出來!」

意思是很接近了。雖著車子在山腳下的緩慢前進,一路上看到許多騎著單車前往黃蝶祭的社區友人和遊客。我們家弟弟還不會騎雙輪的腳踏車,一下子也借不到適合小小朋友的協力車,於是我們還是只能用開車的方式前往。

我於是在車上跟小朋友聊到為什麼要把黃蝶復育起來,而黃蝶是遇到了什麼「困難」,所以我們現在要「復育」她們。我跟小朋友們說;如果十幾年前在黃蝶翠谷建造了一個大型水庫,那麼,我們接下來要去的母樹林已經變成水底了。還好,現在暫時沒有要蓋美濃水庫——

「可是我還是沒有看到黃蝶啊?」弟弟問我。

「黃蝶翠谷是以前美濃的小學生們最常去戶外教學的地方,因為不像今天大家都有好的交通工具,小朋友常常就是騎腳踏車到黃蝶翠谷去郊遊。但是因為十多年前有人聽說要在那裡蓋水庫,所以竟然就把母樹林大量的鐵刀木砍掉,改種很密很密根本沒辦法結果實的果樹,想要偷偷賺政府的錢,所以黃蝶的幼蟲要吃的鐵刀木樹葉就越來越少,當然黃蝶也就越來越少了。」

我一面在車輛管制點外找停車處,督促小朋友注意雙向來車,一面也加快腳程,因為祭蝶儀式就要開始了。步行至母樹林園的這段路,我就對兩個小朋友說:

「其實,好幾年來,大家都有想要復育黃蝶。所以你們看路邊有很多小株的鐵刀木,都是很多社區的阿伯去種下去的。但是今年的二月份天氣太熱、三月又太冷,其實不僅影響到阿嬤的農作物,連黃蝶也受影響了。不然,每年的七月和十月,黃蝶應該都多少有的。而且,就是因為黃蝶被人類欺負,所以才有黃蝶祭啊。這個『祭』啊,是真的要拿香跟黃蝶的祖先說抱歉,因為她們生活的地方被我們人類破壞了,所以她們才會生活地越來越辛苦。」

我們三個人小跑步地從管制點往山坡上跑去,一路上超越了好幾位認識的老朋友們,大家也一面打招呼。抵達熱帶母樹林園門口時,遇見美濃愛鄉協進會理事長劉孝伸老師,他已經換好祭儀的服裝,正等著黃蝶祭主祭團貴賓的抵達。

高雄縣長準時於九點半到達後,身著改良式儀式藍色長布衫的主祭團近二十位成員,就在由美濃後生會所組成的「毛毛蟲旗隊」引導之下,穿過由旗美社大所編的草繩簾幕許願區,到達設置於母樹林中的主祭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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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屆美濃黃蝶祭祭儀

我們跟著主祭團隊伍後面走進母樹林,然後鑽到一堆攝影機的後面,可以將祭典看得很清楚。我對黃蝶祭儀一向很感興趣,因為在美濃留鄉的工作經驗裡,曾擔任過第三、四、五屆的祭儀規劃主持以及第六屆黃蝶祭的執行秘書。我與小朋友們並排站著,想好好跟他們說明祭典中的含意。

在草編簾幕結上「許願卡」
 哥哥在草編簾幕結上「許願卡」

不過我的招數有限,小朋友們一旦知道旁邊有好玩的攤位,他們就不願意陪我一起看這個融合客家傳統三獻禮和生態保育觀念的祭典了。黃蝶祭邀請了許多環保、生態、社區社團,參加「生態嘉年華」,每個單位的攤位都擺放著看板、DM、或體驗學習活動。

就在正式祭儀進行到中途時,小朋友們催促著我要去「玩」生態遊戲,作為一個母親,這時候雖然很想繼續在祭儀觀眾區裡,但還是隨小朋友之意,開始了我們另一趟黃蝶祭的森林之旅。

我們先在諸羅樹蛙的攤位前停了下來,站長從他的手機裡播放樹蛙的叫聲給我們聽。老大聽得很仔細,甚至還學了起來,知道第二級保育類的叫聲有什麼特殊點。然後小朋友捉著我的手,繞過觀眾區後端,到達另一長排包括鳥會、蝶會、環保社團與社區社團等的攤位。

我們看到一個關於蛇類保育的攤位,站長讓大家可以觸摸無毒青蛇的皮膚,哥哥原本不敢,我趕緊慫恿一下讓他有這個體驗;弟弟則怎麼樣都不願意,倒是對桌上義賣的爬蟲小圖鑑很有興趣,隨手就翻了起來。

生態嘉年華區在園區主要的水泥步道上,兩旁都有高聳的樹木,遊客穿梭其中,雖感擁擠卻覺得十分熱鬧。我們看到更進園子裡有很多小學生在排隊玩闖關遊戲,同樣年齡的哥哥急著也要去加入他們。那個區域是由龍肚國小師生設計的「森林教室」,以相當創意的五個關卡,分佈在森林的幾個不同的角落,包括樹下、棧道旁、石梯上,是黃蝶祭活動中國小年齡學生最愛的體驗區。

黃蝶祭生態嘉年華相當熱鬧發現五色鳥!
 (左) 黃蝶祭生態嘉年華相當熱鬧  (右) 哥哥發現了五色鳥。

「森林教室」依路線順序,第一關是「遠離家園」,參加者站在一個圓圈的中心點,要將手上桃花心木帶有翅膀的種子吹出圓周以外,要讓小朋友體會「會飛的種子」。第二關是「捨近求遠」,將手上麵包樹的落葉,用擲紙飛機的方式,投出一公尺遠,讓我們體會「好大的葉子」。

第三關是「投椰問路」,龍肚國小從其他地方帶來三顆乾燥的椰子,要參加者朝向前方五個保特瓶方向滾去,撞倒三個就算過關,是一種大果實的生態遊戲。

第四關「百步穿針」用的素材則是鬼針草,能讓鬼針草黏上前方約兩公尺T恤上畫的圓圈區塊就可以通過,藉此讓我們體會鬼針草沾上人類衣服的移動能力。最後是「心想葉成」,用的是兩片葉子來「擲筊」,出現一正一反則過關,這讓小朋友們可以辨別葉片的正反面。

森林教室:百步穿針森林教室:心想「葉」成
(左) 森林教室─百步穿針 (右) 森林教室─心想「葉」成。

每個遊戲都非常有意思,一面排隊還可以看到其他小朋友們對於自然的熟悉度,也看到很多親子隊一起參加。我們家還在讀幼稚園的弟弟原本有點猶豫,認為自己一定不會過關,但我讓他先從「百步穿針」開始,關主是從美濃後生會時期就一直是美濃生態與農村教育尖兵、目前在龍肚國小服務的二馬,他很有耐心地引導弟弟慢慢投擲鬼針草,從一開始完全不會投中標的物,到投中之後還能巧巧落在圓圈區。有了一關通過的信心,弟弟接下來就有過其他關的極高意願了。

森林教室:投「耶」問路
弟弟在玩投「耶」問路

領了過關的紀念品(鍾理和紀念館英文解說紀念書籤),我們折返到嘉年華區,哥哥嘗試了一個利用天然的石頭、植物色澤的沾水畫畫遊戲——毫無意外,我就知道他又要畫恐龍了。之後我們跑到稻稈體驗的旗美社大攤位,旁邊還有杉林愛鄉協會的葫蘆展售。一路下來,有好幾站都是以前反水庫運動時期的老朋友,見到哥哥弟弟都不免大聲打了招呼:

「啊,妳的小孩喔!小朋友,你們幾年級了呢?」

九年前第六屆黃蝶祭舉行前三週,我剛成為從台北都會嫁來的美濃媳婦。第七屆時,已是大腹便便懷著哥哥,在報到與義賣區協助。隨著工作重心的轉移,加上育兒以及之後的學位進修,每一年總是在黃蝶祭舉行的規律中,才能一口氣見到那麼多的老朋友們,他們很多人更是從第一屆開始便一直參與至今,大家都在重新溫習著十多年下來曾有的吶喊及熱情。

鄉間蹲點,農村學習。在社區工作的我們,確實需要一個溫故知新、看看過去、想想未來的魔性時刻——美濃黃蝶祭就是其中之一。

禾稈DIY體驗
今年新增的禾桿DIY體驗

(作者為清華大學人類學研究所博士班、美濃「兩代米」媳婦)

被交在人類手中的自然─《崖上的波妞》觀後感

這宇宙中的、自然裡的人類自身,與那看似不可思議的動畫故事、神話故事其實是相稱的,兩者皆連接著一個超自然的可能性──甚至前者要來得更為豐富,或許這將幫助我們從動畫片尾的歡樂歌聲中有更多看見、期待,與反省。

若要說人們可能會對哪家公司、或說是誰的動畫作品長年保持著期待,那麼除了這十幾年來崛起而魅力始終不墜的美國Pixar動畫工作室之外,應該就是備受尊崇的動畫家宮崎駿與其GHIBLI工作室了。

而後者在去年發表的新作《崖上的波妞》,內容在溫馨可愛之餘,其實別具意義──它絕對不僅僅只是一部降低了主角年齡並重新鋪陳的人魚之戀,在這部片裡,我們似乎可以約略地發現到近代在生態議題討論上的一個面向、一種脈絡的雛形,而這或許值得我們做進一步的討論,甚至,延續那沒有說完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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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by tuey on Flickr.com(CC:by)

一、生態中心主義可能對人類產生的負面評價

近代生態運動的起源絕不僅僅只是來自於生態危機的反應,它──真確的說,應該是「它們」──其實具有一些歷史悠久的前提與豐富的討論和主張。

生態運動不僅僅是在提醒我們「對自然做哪些事情將會造成個人的生命安全威脅、將會降低個人的生活品質」,也不僅僅是在這種威脅人類利益的基礎上,要我們因著「尊重他人的生命安全與生活品質」的緣故而善待自然──像這樣的考慮,被相對地稱為是人類中心主義的思考,即我們保護自然是因為要保護自己,或者,我們之所以必須善待自然,是因為我們必須道德地考量其他人所擁有或應得的自然利益,以致於在過去的二三十年裡,我們會聽到許多「為後代子孫保留一片樂土」的那種環保說詞。

在這裡,「自然」是作為關係著人際倫理的運作的媒介或附屬而得到重視的,所以,我們之所以不要污染空氣,是因為空氣污染將會危及其他人的健康;我們之所以要珍惜森林、做好水土保持,是因為各種水災、土石流災害將會危及人們的生命財產安全──並且,那拿去做災後重建、修復道路與堤防的經費,是納稅人所付出的錢,以致於看在這錢的份上,我們應該監督政府如何使用這些經費,並對這些資源的運用、提出我們覺得更符合人與人之間的公平正義的主張。

誠實地說,像這種被稱為人類中心主義式的思考在台灣已然「流行」了三十餘年,但對於它究竟成功與否,總有非常值得檢討的空間。而這裡所要帶出的,是其他相對地比較小眾的、非主流的主張,它們認為我們之所以要善待自然不是基於人類利益的考量。

例如「動物權利」的主張就是其中格外明顯的一例,其認為我們之所以要善待動物、不因人類利益而殘忍地對待動物,甚至是不食用動物、不殺害動物,不是因為動物與我們的利益有什麼關係,而是因為動物具有苦樂感知的能力──牠們能夠感受到快樂與痛苦,而凡能夠感受到快樂與痛苦的,我們都對其負有義務。

更進一步地,有些人主張要從「生態」的整體觀點來進行考量,例如在生態運動的發展脈絡中有著重要影響的Aldo Leopold(1887-1948)就曾經在〈土地倫理〉一文中主張「當一件事情傾向於保存生物群體(biotic community)的完整、穩定和美感時,這便是一件適當的事情,反之則是不適當的」(Leopold,1998:352),換言之,其不是根據人類利益、以人類為中心而進行思考,它是從生態系統的整體、以生態為中心來進行思考。

以致於破壞一片森林之所以可能是錯誤的,是因為它可能也破壞了生態系統的穩定性與多樣性──必須加以辨別的是,某些人類中心主義的說詞也會使用穩定性、多樣性這些詞彙,但他們最終的考量仍是在人身上,例如:生態系統的穩定性的重點在於,能夠讓人長久的生活下去,而多樣性的重點在於,能夠讓人有豐富的資源可供未來的開發和利用──例如我們最常會聽到的,保護生物多樣性即保護了那些或許現在還沒發現、但在未來可能可以製作成治療人類疾病的藥品的物種。

但生態中心主義則不會將焦點僅僅放在人類身上,它所要做的是全面性的考量。從這脈絡看來,生態中心主義似乎是一種十分「超然」的主張──因為它不執著於人類本身。但生態中心主義也早已受到質疑,即在以生態系統的整體考量之下,它可能會選擇犧牲個體以成就整體。

舉一個「相對」輕微的例子,例如「在生態中心的考量下,人類可能必須放棄肉食的習慣,以獲致生態系統的整體利益」;但我們也可以設想一個更激烈的例子,那就是「為了要讓地球變得更好、要減輕生態系統的負擔與負面影響,以至於我們應該可以除掉相當數量的人類,以獲致整體的利益」 ──像這樣的主張,它並不是在開玩笑,而是的確可能、也有理由從生態中心主義的思考裡得出的,以至於生態中心主義有成為「生態法西斯主義」(environmental fascism)的疑慮(Wenz,1988: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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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by obbino on Flickr.com(CC:by)

這種生態法西斯主義的爭議性,已然被許多電影或動畫所擷取、作為素材。《崖上的波妞》裡波妞的父親──藤本,其實就類似抱持著這種想法的環保人士,基本上他對人類的評價都是負面的:人類只會帶來麻煩與破壞,而動畫前段裡的打撈海底垃圾與那隨著海浪被沖上岸的各種垃圾,就更強化了這種負面形象。

我們甚至可以懷疑,藤本之所以願意妥協、讓波妞變成人類、與人類共處,主要還是基於那失去平衡(月球越來越近)對生態整體的威脅──特別是對眾多自然物的威脅,而不僅僅是因為要拯救人類。而事實上,有時候我們也可能會同意藤本的這種觀點:人類似乎是地球上的毒瘤,人類之於自然生態來說,就好像是一種病毒一樣。

這一種將人與自然對立起來的負面觀點,我們或許可以將其視為一種反襯,因為它襯托出了波妞一股腦地想要進入人類世界的種種衝動的突兀──如果人類真是那麼地差勁,為何波妞卻想要變成人呢?

但畢竟這不是一部要詆毀人類形象的動畫,動畫裡的世界雖然沒有那麼完美,但卻也沒有那麼差勁──宗介、宗介的媽媽、向日葵之家的工作人員與奶奶們(除了トキ婆婆較不明顯之外)都流露出一種溫和與溫馨的氣氛,特別是宗介媽媽所展現出來的那種親切與責任感;但最重要的、那對於人類負面形象的主要突破仍是集中在宗介這個小男孩的身上,宗介從頭到尾都展現出了對於波妞的關懷與愛,我們甚至可以說,這裡所要討論的、整部動畫的大部分重點,都得從宗介這個角色得出。

在這樣的對比裡,它或許可以給予我們一種提醒,即我們可能太容易地在類似主題的影片裡,或者是在熱門的環境議題上,輕忽地將人全然地視為自然界裡最為「負面」的存在物──雖然有時候我們是不經思索或漫不經心地得出這種見解。

但當我們靜下心來思考時,將會發現,我們作為人類而對於自身的這種批評,就正好開啟了那龐雜生態議題裡的一道縫隙──在自然界裡,唯有人類會對自身的行為進行反省,人能夠思想自己並否定自己,人會對自己在自然裡所進行的各種「適應」──其中有些被我們認為是環境的掠奪和破壞──進行檢討與批判。

人是自然界裡極為特殊的道德行為者,我們不會去要求獅子要道德地對待斑馬、鱷魚要道德地對待水牛,但我們卻會要求人應該要善待自然。於是,中肯地說,雖然生態問題是人類一手造成的、人類需要負上相當大的責任,但是,自然界裡也唯有人類能夠扛起這個責任。

二、人與自然對立的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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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by egarc2 on Flickr.com(CC:by)

延續著之前的討論,宗介幾幾乎乎就是扮演著那對自然來說是極為「正面」的人類角色,從動畫的一開始我們就會看到,宗介是對自然充滿好奇而愛生命的,他要小心翼翼地保護從玻璃瓶中救出來的小魚,為它取名字,他是愛這條小魚的,甚至在它被海浪捲走之後還惦記著它。

在這裡我們或許要先思考宗介的形象──從宮崎駿的動畫創作脈絡來看,很容易就讓我聯想到以「小孩」作為動畫主角的用意──因為小孩總是天真無邪,小孩憑藉著他的純真與想像力,似乎能夠看到一個與大人的世界截然不同的世界,這樣的比喻是有深意的,它不僅僅只是讓我們這些成年觀眾沾染一些愴然若失的憂鬱而已。

而像這樣的概念也出現在《聖經》裡頭,耶穌曾對其門徒說:「我實在告訴你們,你們若不回轉,變成小孩子的樣式,斷不得進天國」(太18:3),又對那阻礙小孩子來見自己的門徒說:「讓小孩子到我這裡來,不要禁止他們;因為在天國的,正是這樣的人」(太19:14)。究竟小孩的角色可以具有什麼樣的意義呢?

首先,我們常常是把小孩的純潔對比著「罪惡」的,雖然《崖上的波妞》並沒有那麼樣地──像《魔法公主》那樣濃烈地──描繪出人的罪惡,但透過宗介這個角色,它其實就有對比著罪惡橫行的真實世界──也就是觀眾所身處的這個世界──的功能。

宗介讓我們知道這個世界並不圓滿,也正因為有這樣的隱喻,我們才會知道藤本對於人類的惡意是其來有自的,否則我們可能深陷於動畫裡大部分的、舒適宜人的風景裡,而忽略了動畫裡不斷出現的、關於罪惡的伏筆。

「小孩」的這種對比罪惡的角色是有趣的,因為在其他許多動畫與電影裡,我們都習慣看到用「英雄」來對比罪惡,但事實上,我們的真實世界裡並沒有那麼多「戲劇性的」英雄,以致於我們可能會連帶地認為那罪惡也是「戲劇性的」了。

但小孩則不同,我們的真實世界裡充滿了小孩,人類社會也一代一代地總是會有小孩的出現,以致於小孩成為了一個長期有效的、真實的對於罪惡的反襯。換言之,罪惡是一直地存在於我們的世界裡的。

其次,我們也常常把小孩的想像力對比著大人世界的世俗、無聊、現實。從另一種角度來看,小孩的想像力,其實是對比於這個受到科學主義強烈影響的現實世界所不斷壓抑著的「可能性」──特別是這種可能性往往會與超越界相關。

譬如森林裡的龍貓──科學主義者會告訴我們,這不過只是一種浪漫的童話故事;又如《魔法公主》中、那在科學技術與神話交疊的時代裡,螢光巨人從此消失的象徵──它其實也正好反映著現代科學對於一切神靈的否定;又如《神隱少女》裡、唯有少女才經歷得到的奇幻世界,這些對於科學主義者來說不過都只是主觀妄想而已,除非,它能夠拿得出「科學證據」。

動畫的受人喜愛就正反映著,在「缺乏可能性」的科學主義世界裡,人們是多麼地期待能夠有各種「可能性」。日本民眾要保護東京近郊的森林,他們稱這是要保護「龍貓的故鄉」──因為《龍貓》是取材自當地的森林。而與其說他們是在保護自然資源,不如說他們也是在保護著一種可能性──一種人與自然相親、甚至能夠互動、溝通、相愛的可能性,而這就正是龍貓的象徵。

事實上,我們是需要這種可能性的,熱愛自然的人往往都會發展出一種超乎「自然不過只是物質的組成」的這種理解的感情;當我們為動物節目裡迷人的生物與其特殊生活方式感到「驚訝」並發出「讚美」時,若科學主義者在此補上一句:「那些不過就是演化來的、服膺於適者生存的道理而已」,相信我們都會覺得那宛如一桶冷水,不但澆熄了我們明明的感情,也拒絕了種種可能性。

從普遍忽視可能性與價值的現代觀點來看,我們可能不會覺得宗介顯露了什麼樣的悲劇性,但其實他是富含悲劇性的,因為他想要保護小魚、想要愛小魚,但是這單純誠摯的想法卻因著這個世界的罪惡而要遭到限制──波妞的父親藤本即是因為人類世界的罪惡而不希望波妞與人類有什麼瓜葛,以致於這對於想愛那條小魚──它象徵著自然──卻愛不到的宗介來說是悲傷的。

波妞被藤本帶走的那天,宗介在從幼兒園回家的路上是失落的,他放了綠色的水桶在欄杆上,希望那不知去向的小魚能夠知道他在哪裡。又從一個「現代人」的觀點來看,我們或許會覺得宗介是因為失去了一個「寵物」而悲傷,以至於他其實不需要太過悲傷──他們之間的相處甚至不到一天。

但筆者以為這其中是有深意的,它是意味著人與自然之間的對立與疏離──對許多擁有親近自然的經驗的人來說,或許不難體會──我們其實是希望能與自然相親的,但自然裡的生命卻常常視我們如牛鬼蛇神,我們想要親近它們、常常是沒有那麼容易的;在台灣,光是賞鳥我們就得做足隱藏自己的準備、或者得拉出一大段距離,更不用說想在森林裡遇上哺乳類動物了。

我們或許也部分願意相信,這種疏離是人類的罪惡造成的:我們可以從自然史裡讀到,許多因為從未看過人類而毫不懼怕人類的生物,到後來都因為人類的捕殺而相繼滅絕。而在《聖經》〈創世紀〉裡,我們也會讀到這種失落,即自然萬物從原本與人之間的親密關係,變成了「凡地上的走獸和空中的飛鳥都必驚恐,懼怕你們」(創9:12),這是令人感到失落的一種關係。

誠實地說,我們有時候很難用生存競爭的法則來說服自己、說服生物與人之間的疏離是「合理的」,反倒是我們常常希望能夠愛自然,但卻無法愛自然──因為人與自然之間總存在著一種緊張的、對立的關係。甚至,從一個更高的角度來看,這個自然世界根本上就是一齣悲劇──「一個生命必須捕食另一個生命,這是一件令人悲傷的事實──文化確實必須消耗自然」(Rolston III,1994:144)。

人與自然的這種對立關係往往讓保護自然的想法陷入困境。我們有時候會說,人們必須要了解自己與自然是處於一種相互依存的關係裡,但認真地看,這關係裡往往都是人類有求於自然,但自然並不需要人類(Rolston III,1988:224),於是我們要如何公正地去談這種相互依存的關係呢?人類總是必須倚賴著自然的支持,甚至文明裡的很大一部分都是因著自然資源的利用和流動而運作的,而這種單向的、利用的關係,在某個意義上,它的確造成了人與自然之間的距離。

三、人如何愛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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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by jurvetson on Flickr.com(CC:by)

但這部動畫有一些具有爭議之處──或說是奇妙之處。首先,我們或許可以從生態科學的角度來懷疑,為什麼宗介不希望波妞被海浪捲走呢?波妞原本就是來自於海洋,為何宗介還要冒險走到海裡去找波妞呢?讓波妞回到牠原本生活的海裡不是很自然的嗎?甚至我們也會同樣的期待或告誡那來到自然環境裡的民眾或觀光客:「不要帶走原本屬於自然的東西」,那麼宗介的行為會不會誤導了觀賞動畫的小朋友呢?

再讓我們從動畫裡另一處「超現實」的部份來思考──雖然它是那麼地超乎我們的想像,即波妞作為一隻魚,為什麼會希望變成人類呢?為什麼牠會希望住在人類世界呢?

在現實世界裡的我們可能會批評,某些養狗作為寵物的人,常常把狗養成像「人」一樣:穿上擬人的衣服、配件,甚至接受擬人的服務,以致於那被「寵壞」的狗可能很難「正常地」與其他的狗打交道,甚至連正常的吠叫都不會了,而只會像嬰兒那樣的嗚咽;同樣地,我們可能也會批評許多豢養野生動物的行為,讓那野生動物一點也不「野」,而失去了其自然本性。

我們可能會認為,讓一個生物實現其本性才是最符合生態運作的,那麼,我們要如何來看待波妞想要變成人類這回事呢?這樣不是很不「自然」嗎?

這兩者混合起來,或許就是這部動畫最具張力之處了,即人與自然之間竟然要發展出一種超自然的愛,這如何可能呢?倘若我們先將這「可能性」擺在一邊,那麼,這種「超自然」的愛,是不是正回應著我們在現實世界中盼望卻無法盼得的、人與自然之間的愛的關係呢?

我們或許可以以一些看似極端的事件為例。電影《灰熊人》(Grizzly Man)裡的真實人物Timothy Treadwell希望能夠融入自然裡、與他所愛的灰熊生活在一起,但最後卻遭到灰熊的襲擊而因此喪命,這或許可以被視為對於自然的愛的一種極端激烈的表現,而它最終是失敗的。

但是,網路上另有一段很熱門而特別的影片,它是在記錄一頭小時候被澳洲人John Rendall與Ace Bourke豢養了一年、被命名為「Christian」的獅子,因為空間與飼養費用的關係,主人選擇將牠有計劃地野放到非洲。數年後,兩位主人來到非洲探望這隻獅子,沒想到已經長大的獅子竟然還認得他們,並熱情地撲在他們身上撒嬌。

這部影片在播出後引起了廣泛的關注,眾人多難以置信如此兇猛、並且已然融入獅群、也已經有了後代的獅子,竟然還能夠與人類有如此親密的關係,這是我們所感到不可思議的──哪怕科學家們總是能提出一些理由,但重點在於這事件所呈顯出來的、令人驚訝的「可能性」,這種可能性讓我們既驚訝又興奮──因為我們幾乎很難與自然處在這種關係裡。

人就是人、自然就是自然,在某個意義上這對我們來說是再習慣也不過的觀點,以致於那十二世紀的聖法蘭西斯(St. Francis of Assissi,1182~1226)勸狼不要吃人、而狼也真的聽勸的事件,在現在看來就宛如神話一般了。

的確,從某個角度來看它的確是個神話,就如同宗介與波妞、人與魚彼此相愛一樣,這對我們來說這都是神話了,但是這神話透露了某些真實的人的想望,這些想望似乎是不見容於生態科學的思考,或環境倫理學的見解的。

在後者裡,我們的確被教導要愛自然,但那總是「愛其所是」、愛它作為一個物種、一個地景之所是,我們被教導要根據對生態系統的理解與思考來愛它,我們對自然的愛不可能跳脫現實上我們對於生態環境的理解,我們與自然不可能有那種「與森林裡的動物都是好朋友」的泰山式的關係,但我們在某些時候卻會羨慕泰山、羨慕公冶長、羨慕杜立德醫生(Doctor Dolittle)──但仔細想想,這樣的羨慕有什麼可笑嗎?

我們或許要稱讚宮崎駿在《崖上的波妞》裡的創新與超越──過去的人魚故事僅僅藉著魚寧願變成人來彰顯愛情的深刻偉大,但在《崖上的波妞》裡,它其實更合適被理解為一種人與自然之間的關係的探討,而不再侷限於人與人之間、「愛不到你」的劇情。

它表達了一種我們似乎很難在現實世界裡發現與實現的、一種超自然的、人與自然之間的親密關係,它表露了一種人們會期待的可能性,一種容易受到現實世界壓抑的可能性。關於此點,筆者將於最後總結時延續對它的討論。

四、被交在人類手中的自然

《崖上的波妞》之所以值得被稱讚的另一個理由,是它喚回了一種已然在科學時代裡式微的相信。

在動畫的後段,我們會更明白它有別於傳統的人魚故事的原因。但在這樣的表達裡必須說明的是,筆者並沒有將宗介對波妞的愛理解為「男女之愛」,除了宗介仍只是一個小孩之外,其種種表現也並沒有屬於男女之愛的情愫──綜觀來看,宗介對於波妞,一直是一種想要相處在一起、並且要保護對方的愛,而很想在一起與希望保護對方不意味著這就是男女之愛。

並且,他很清楚的知道波妞是魚──作為一個人,我們不會像愛人那樣地來愛一隻非人的動物,那種感情將會是截然不同的,以致於在過程中,他也沒有非要波妞是「人」的形象不可,因為他從波妞還是魚的時候就愛牠,他在波妞變得像鳥一樣的動物、最後又變回魚的時候,他還是愛牠,宗介珍視的是波妞的生命。

或許這樣的愛超乎我們對於動物之愛的想像──就如同前面提到的,但根本地說,這樣的愛比較接近「友愛」,或更根本地說,是一種具有超越和啟示意義的對自然的愛。

而宗介也在不知不覺中,經歷了一場愛的試煉,他對與他同行尋找媽媽的同伴──波妞──始終不離不棄;而知情的大人們則是既興奮又擔心的等待著這試煉的完成。最令人感動的一幕,或許不是波妞的母親的交待,而是波妞的爸爸──藤本那要將孩子──「自然」的象徵──交給人類的擔心與不捨。

筆者認為,這是整部動畫非常重要的橋段,假若我們願意循著這樣的象徵而繼續思考下去,啊!看到這裡,那身為人類的我們真的知道那被交諸自己手中的自然是多麼珍貴的東西嗎?千百年來,我們又是怎樣地對待著這被交付在我們手中的自然?

我們或許可以類比思考:在《魔法公主》裡,那曾經見識過森林裡操縱生死的鹿神的阿席達卡與小桑,之後在領受這自然時,將會有多麼不同於一般人──不曾見過山神與精靈的人──的感受?而那真正知道自己是從上帝那裡領受自然、他應扮演的不是「所有人」而是「管理者」角色的基督徒,將會對自然抱持著多麼謙卑謹慎的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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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by woodleywonderworks on Flickr.com(CC:by)

反之,當自然被人類認為是「無主」的,那麼自然的利用與瓜分就僅僅成為人與人之間的事情了;當自然被我們僅僅視為「無主」的「資源」與「物品」,也就難怪自然會遭到如此無情的、隨意的、秤斤論兩的對待了。

我們何必為使用自然抱持著感謝與敬畏呢?──偏偏,現代的我們的理解都傾向於此,在這科學昌明時代的理解裡,自然並不是誰交付給我們、或賜予給我們的,自然不過是被我們發現而後佔有的「財產」。

我們或許會稱讚原住民或年長的長輩在面對自然時是僅取所需、充滿恭敬的,但那是因為他們有值得恭敬以對的「對象」──精靈或自然神祇。但在科學時代裡,我們不會再有那些對象了!自然是光禿禿的自然、是空空洞洞的自然,裡面不會有各種精靈與神祇,更不會有上帝。自然之於人類不過就是一個有待開拓、開發的物理空間,它並不存在著什麼意義與神聖性。

於是,我們的環境倫理就常常只是╱只能在人與人之間的利益分配上打轉了,我們要如何能夠不再去說「如果自然被破壞了,人類也會跟著滅亡」的這種環繞著人類自身利益的倫理理由呢?我們要怎麼說自然自身──不倚賴於人的工具性利用──就有值得被善待的理由呢?

甚至,我們要如何面對今日我們對於自己的普遍認識──「人是一種經由自然演化而來的生物」──但又能對抗那隨之而來的理解──「以致於人類在這自然世界裡的適應、對其他生物的利用與排擠,其實都是『很自然的』」──呢?

僅僅作為自然裡的一種生物,我何必去保護自然╱愛自然?──除非那與我的生存利益相關;我又何必去相信自然是被交在人類手中的?──這一切不過是自然選擇所成就的,人類似乎成了自然界裡最為優勢的物種,這站在營養金字塔頂端的「萬物之靈」的角色不是誰給的冠冕,而是「自然」如此的。

當我們將自己放置在一個「唯生存是圖」的自然圖像裡時,人類就為自己的自私找到了最可靠的科學依據,然而,我們卻又偶爾為那不太科學的事物所困擾──我們認為自然在關乎自身利益之外是別有意義和價值的,我們認為應該為著這些意義與價值而珍惜自然;我們還是會不科學地感謝自然的賜予,甚至感謝自然給我們的磨練;我們還是會喜歡做人與自然相親的美夢,欣賞人與自然相親的故事──哪怕它的內容是那麼地超現實、超自然。

結語:對生態問題的反省,與對超自然和可能性的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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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水族館的工作人員向虎鯨敬禮。Photo by gwaar on Flickr.com(CC:by)

《崖上的波妞》是格外有意義的,它給予我們一種人與自然能夠相愛的奇妙想像,它也塑造了一種從頭到尾都善待與珍視著自然的主人翁形象,它也啟示了一種珍視與善待自然的理由──自然是被賜予給我們的。弔詭的是,這些珍貴的意義卻是我們在走出電影院後最被貶抑的,這是動畫的困境,也是作為一種超自然觀點、欲對生態進行詮釋、欲為環境倫理做出指導的困境。

也許前述的種種矛盾值得被我們放在心裡思想,我們為什麼會認為純粹由物質組成的自然其自身是有意義與價值的?我們為什麼會覺得某些循著適者生存法則而對待自然的態度和作為是不好的?我們為什麼會希望自己與其他人都要應該善待與珍惜自然?──就如同期待人與自然之間能夠有與宗介和波妞一樣的快樂結局──我們能夠給出什麼更好的理由呢?這一切都值得我們想得更高。

因為就如之前所提到的,人對自身的反省的這種特殊表現,其實正是作為自然的一部分的人竟能夠「反自然」的證明:如果人是自然的,怎麼會反自然 ──認為自己那「自自然然」的作為是不好的呢?偏偏「反自然正是人的自然(nature)」(柯志明,2008:276-277),以致於這就讓人更不像自然中的存有了──在環境倫理學裡所展現的人對自我的限制,以及在環境運動裡所展現的、人願意為了反對其他人對於自然的作為而挺身而出進行抗爭,這些都充分顯示了人的非自然性與精神性,顯示了「人『不會不過是』自然的一分子」(柯志明,2008:280-281)。

衡諸整個自然界,自然在「人」這裡似乎特別地展現出一種超自然的可能──人不僅僅只是專注著生存利益的機器而已。為什麼我們不可能與自然發展出一種「超自然的愛」的可能性呢?

熟悉動物節目裡追逐廝殺情節的我們,可能要嘲笑古代的以賽亞所描述的某種世界的狀況:「吃奶的孩子必玩耍在虺蛇的洞口;斷奶的嬰兒必按手在毒蛇的穴上」(賽 11:8),又說「豺狼必與羊羔同食;獅子必吃草與牛一樣;……在我聖山的遍處,這一切都不傷人,不害物」(賽65:25),但這世界是否就真的不存在這種可能性?

動畫的不可思議之處是有意義的,它說出了一種我們不敢有的期待,但「不敢有」並不意味這期待是沒有價值的,相信未來一代一代的人類必然還要繼續做著這樣的美夢、繼續在這樣的動畫想像裡尋求對於這種可能性的滿足。

同樣的,我們也不會放棄在科學時代裡延續那對自然的超自然思考,篤信演化的生態學家或許也要透過山神與土地公來喚起大眾對於自然生態的重視與尊敬,而這是有意義的,因為我們很難期待在一個高度自我膨脹的人類中心社會裡能得出一種高過自我的道德要求。

筆者在此絕非是支持「把各種宗教、神明都請出來」的相對主義觀點,而是要強調,我們不應排斥去思考超自然。畢竟自然裡的人本身就已經那麼地「不自然」,並且從這獨特的人的角度看出去,我們也會發現那超自然的可能性並沒有脫離「現實」太遠,那浩瀚的宇宙的確是值得我們發出「不可思議」的讚嘆的──而不僅僅是基本物質混合而成的濃湯;那從無到有的生命也的確充滿了「奧祕」──而不僅僅是一堆零件的偶然湊合。

我們要說,這宇宙中的、自然裡的人類自身,與那看似不可思議的動畫故事、神話故事其實是相稱的,兩者皆連接著一個超自然的可能性──甚至前者要來得更為豐富,而或許這將幫助我們從動畫片尾的歡樂歌聲中,得到更多──更多看見,更多期待,與更多反省。

參考文獻

柯志明(2008)。Ecology是家學:以愛為核心的生態學之精神科學意涵──從自然到上帝。獨者 臺灣基督徒思想論刊(16),263-302。

Leopold, Aldo(吳美真)(1998)。A sand county almanac with other essays on conservation from round river(沙郡年記)。台北:天下文化。

Rolston III, Holmes(1988)。Environmental ethics:duties to and values in the natural world。Philadelphia:Temple University Pr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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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nz, Peter S.(1988)。Environmental justice。Albany: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在微風市集,選購文錦的有機米

文錦則是經濟系畢業的高材生,藉由返鄉從事有機農業,擔任農夫,回應對這片土地的熱愛。我看到的,是更高尚的經濟學。一種生態上最經濟的典範,將太陽能無污染的轉換成碳水化合物,轉換成糧食、蔬菜。

相對於行政院農委會長官們坐在冷氣房構思而推出農村再生條例,不務正業(土地更新係內政部營建署職掌)跨界土地變更與建築房地產業務,從地方政府社會局出發,跨域關心農民的微風市集,顯得令人窩心多了。面對全球氣候變遷與經濟金融海嘯,政府施政必須超越本位主義,是應該的。但是如果只是用「砸錢印鈔票、農地變建地」去想事情,未免太過於得過且過,不知人間疾苦。

農地具有保存糧食安全的國防基本要件,稻田與魚塭作為廣義生態濕地的一部分,放棄生態多樣性安全功能,放棄食物安全的功能,屆時因為糧食依賴國外,生態也破壞,只剩一堆混凝土住宅丟在農田中,丟在生態棲地中,產生嚴重不可逆的後果,究竟是官員去承受,還是百姓去承受,還是留給下一代去承受。

台灣扭曲變形的教育,讓10個有9個大學畢業生是學非所用的情況。好比我曾經教過的很多空間設計系畢業的大學生,本業是便利商店或是大賣場工作人員,最風馬牛不相干的美髮助理。

然而,也有些令我尊敬,學非所用的好例子。像環境工程系畢業的朋友,因為厭惡許多環境工程公司只是作為環評過關的「訓練有素」的專門者,棄工務農,從事田間管理員,從稻田有機生產中,回應環境的專業,藉由有機農田,保護這片土地,這個環境。

文錦則是經濟系畢業的高材生,藉由返鄉從事有機農業,擔任農夫,回應對這片土地的熱愛。我看到的,是更高尚的經濟學。一種生態上最經濟的典範,將太陽能無污染的轉換成碳水化合物,轉換成糧食、蔬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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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微風市集再度看到文錦,藉由購買有機米及其相關作物,作為表達對有機農的敬意。城鄉交互依存的有機經濟,在高雄縣社會局有遠見的模式下,每週六上午在鳳山人的廣場呈現。期望這樣有意義的的擴大內需的方式可以繼續,也期望這個廣場發生的經濟行為,不單是生產者與消費者的面對面,未來也能延伸出有機農業的知識廣場,有機農村的音樂展演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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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又一次的購買,形成一種支持。在這經濟不景氣的時代,每次鈔票的使用,當作一次又一次的公民投票,相信持之以恆,透過自然而然集結的公民力量,會讓政府看見,根源於土地,不容忽視的人民對有機農業的更深切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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