災後,一直想來「獻肚」探訪,想深入其境看看獻肚身上的傷,也想看看獻肚復原的狀況,只因獻肚與我有過一面之緣──那次登山,是在十二年前。
獻肚1-1號
當時,我們的目標鎖定位置比獻肚更東的大竹溪山,海拔為1664公尺,是甲仙最高峰。
在行進途中,十餘人的隊伍來到了一座樸實的木造山居,屋旁四圍栽種了梅子與水蜜桃樹;稍遠,則為孟宗竹、石竹為主及少部分桂竹、麻竹與杉木的造林地;其間,還夾雜著次生原始林木。趨前一看,山居牆壁釘著一塊「獻肚1-1號」的藍底白字傳統金屬門牌,只因座落的區塊,人們一直以「獻肚」來稱呼。
曹永清老師說:「獻肚這棟唯一的房子,是陳良杜先生(1911-1999)的居所。」惟放眼搜尋,漱漱!漱漱!漱漱!只聞悅耳的山泉水從塑膠水管流入蓄水池;高瘦的陳先生,是巡山訪猴未歸?還是下山訪友去了呢?
從獻肚1-1號山居抬頭望向屋後,有一座外形鮮明的山,因為山形三角類似旗幟,所以小林人是以「插旗山」、「獻肚尖」或「竹仔尖」來稱呼,官方地圖則未標示山名。
迎向陽光一步一步向上行
災後,雖然急辦事項接二連三,但想探訪獻肚的心念未曾稍歇,還有點焦急,因為雨季已一步一步接近,草木密生之後要在獻肚高低不平的傷口上攀爬穿行,就更為辛苦甚至困難了。
5月1日,亦即災後第265天,判定不影響攀爬,想去探訪獻肚老朋友的行程終於如願成行。曹永清老師、姚木榮先生、淑卿,還有永福我,一行人一早從甲仙街區,驅車來到原小林聚落上方崩塌區的台21線便道右側的小平台,停妥車子,便揹起背包踏入高高低低的亂石堆,時間為6點51分,我們對著只剩三角形頭部與肩膀的獻肚尖殘軀,迎向陽光一步一步上行。
壘壘的土石堆中,已有星點綠意──這是天公的傑作了,植物是以一人高的白埔薑與山黃麻掛帥,另有山芙蓉、山螞蝗、紅刺蔥、羅氏鹽膚木、構樹、臭辣樹、血桐、保成仔菜、光果龍葵等等散生植株。
老天爺賞賜山泉水
來到海拔578公尺的大平台,只見大莞草四散著地的花枝已一一長出新植株,母株與新株的組合,像極了一隻隻停駐地面且精神飽滿的綠色大蜘蛛,壯觀至極。大莞草能生長良好,乃因平台上有山泉水滋潤。然而,由於昨日仍有雨,泉水有點混濁,無法如1月19日帶領特生中心老師們那樣,在快晒昏的當下,以雙手掬水享受這份老天爺賞賜的甘甜。
山恢復平靜,人面天扣問
從便道到平台,災後已有各單位人馬,甚至也有國外專家前來進行調查,所以已有腳踏痕跡存在。但從平台再往上,已是大、小亂石堆疊的陡坡,若沒必要,調查人員不會去涉險──少了人跡,獻肚老友終於恢復了平靜,平靜得令人嫉妒。
山恢復平靜,且只要再過幾年,仍會綠意盎然;但面對親友的突然離去,還有多少人內心依然動盪不安!且一直面天扣問:「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會這樣?」
南仔仙溪(註)溪床上已消失的小林聚落,也有我交往的眾多平埔族好朋友,更有我一直默默祝福、默默關心的兩個好女孩,所以,我也一直想知道:「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會這樣?」──這,都是我一定得走這一趟的理由了。
在獻肚的傷口上攀爬
離開大平台,我們選擇從山溝左壁上行,就在大、小石頭與巨石之間繞行攀爬,時有踩踏的石頭或半風化的頁岩忽然滑動或碎裂的情形發生,真是步步驚險!一路攀攀爬爬,眼前出現了高聳的巨大岩層,曹老師觀察之後,選擇往左繞行。來到大岩層左側,發現岩層是順向坡殘留岩層,由於是矗立在獻肚崩塌坡中間偏左區塊,所以,從原小林聚落南側或上達578公尺的大平台上,都看不到它的存在。
殘留岩層切面,從基部至頂部,約有10公尺高,陡峭角度約在50至70度之間;順向岩層則傾斜約25度。若以岩層的厚度與左側表面光滑的摩擦痕跡來對照倖存朋友「黑霧罩天」的敘述,可知當時獻肚順向坡岩層,不但崩塌的土石數量驚人,崩塌的速度也非常快,且摩擦力道亦相當強勁,因此乃會有大量黑色粉塵出現。
厚重岩層的碎裂下滑,加上重力加速度的助紂為虐,像小火柴盒般的房舍,哪能承受得住?人類的血肉之軀,就更不用談了。
大有為政府的責任
獻肚順向坡的大災變,調查的專家將原因歸責於一直持續的大豪雨與超大豪雨;而今(2010)年4月25日,福爾摩沙高速公路的順向坡山崩事件,事發當時也無風雨也無地震,讓專家傻了眼,因為一時找不到歸責對象。
如是災變連年,事不宜遲,只希望人命的犧牲,能督促人民保護者的大有為政府,及早進行台灣居住區域的全面大普查,並明白告訴我們:台灣,還有哪些聚落是位處順向坡下方的危險區域?該遷移安置於何處?宜妥善規劃並執行,以免悲慘事件一再重演。
至於安置的方式,是否可以以地換地,以屋換屋?而讓遷移者得以維生,也請給我們答案。
變異世界中的林業政策與國土規劃
佛家云:「人有生、老、病、死,物有成、住、壞、空。」大地的崩塌毀壞乃是自然現象,實無可避免。
只是,大地要崩毀也不是那麼容易。這幾年來一直在進行環境變動的觀察,雖然地震連年鬆動了地層,接著豪大雨不停引發了災變,但令人欣喜的是:今年的1月21日,帶領特有生物研究保育中心的許老師團隊來到久違的廍亭山(即白雲山,海拔1044公尺,乃甲仙鄉與六龜鄉的界山),發現深根樹種較完整也較豐富的次生林區域,山體非常穩定,是值得持續關注的樣區。
相對於廍亭山,獻度山區是以淺根的竹子為主的林相。竹子的根系叢生,對於表土層的保護自有其功勞,但對於表土層之下的岩層則鞭長莫及,所以,做為官方允許的造林樹種的竹子,該種在哪裡?栽植的比例又如何?宜做規範。若就獻度山區而言,坡面大多陡峭,且是順向坡岩層,嚴格來說,只能栽種深根樹種,不宜栽種竹子──我們的林業政策,甚至國土規劃,是到了必須全面檢討的時候了。
而林農會依規定選擇栽種竹子,乃因每一年都有採摘竹筍之利,若不栽種竹子,生計該如何維持?林務單位必須有配套措施──亦即能有吸引人的誘因,政策才推得動。
動物的蹄痕──過客與主人
在持續攀爬中,出現了動物的蹄痕,曹老師與姚先生討論後,認定是山羌留下來的。哦!在這片土石大崩塌的陡峭荒野,山羌來這裡做什麼啊?
「我一直住在這兒,這裡是我生活的空間哪!」
不知從那兒傳來了山羌的回話。
「那麼,你們又來這裡做什麼呢?」
正放眼搜尋山羌藏身何處時,山羌反過來問了問我們。
這一問,問醒了只是個過客的我。做為一個過客,我們卻時時以為自己是個主人,而且是個永遠的主人,還以這樣的思維予取予求來生活,完全不尊重土地及土地上所有的生物,不尊重所有的物種都自有存活的權利。
於是,我們任意在山的肌膚上開挖道路,砍伐森林歛聚財富;道路,則成了山洪切割山體的禍首。
於是,我們恣意在山的丹田上開炸「不影響」山體穩定的隧道,以導引溪水,供養過度集中的都市住民。
於是,我們動用大型機具,偷偷在山的頭顱上挖掘大樹頭,加工為奇木擺飾來炫耀人,卻留下了雨水會滲入岩層的大坑洞。
於是,我們在不被允許的山坡地偷偷砍樹種薑,只因薑母鴨與市場皆有大需求……
政府的水源保護與水土保持政策
在甲仙街區段的南仔仙溪,南化水庫有越域引水工程「甲仙攔河堰」的施設,由於水庫的水是台灣南區飲用水的主要提供者,所以水庫附近與水庫上游後堀仔溪兩岸的水源區土地,總計有10904.76公頃,皆在民國八十七(1998)年7月30日劃設為水源水質保護區;甲仙攔河堰上游,在甲仙除了沿岸居住區域,在那瑪夏除了沿岸居住區域及南仔仙溪以西,也在民國八十九(2000)年4月1日全部劃歸為高屏溪水源水質保護區。
於是,獻肚及其鄰近區域,除了有林務局及水土保持局,同時又有環境保護署,總共三個單位來管轄。
「不准非法砍伐林木或開墾土地」,三個單位,都有類似的管理法規在,顯見對於樹木能涵養水源及水土保持的工作,大家都有共同的認知;而水土保持局,也會在適當時間發佈「土石流潛勢溪流」的相關訊息。只是,受到三個單位垂愛的獻肚,卻不依人類的想法行事,是以民間通稱的「崩山」或「走山」來警示我們:水土保持的工作,還有「順向坡岩盤大崩塌」(日本學者稱之為「深度崩壞」)的不同要項。
今年5月28日,經濟部又有「高屏溪自來水水質水量保護區」的劃設,所以管理單位,又多了個水利署。只希望,擁有這麼多單位關注,也擁有這麼多資源的山區,林木的管理與水土保持的工作能更上層樓,一定要真真正正落實「防災重於救災」的理念,以讓災情降至最低。
會反光的鏡面岩層
順著殘留順向坡大岩層持續往上攀爬,我們找到一處可以上攀的陡坡,小心攀越岩層稜線,在8點11分來到災變當時崩塌區最受注目的會反光的鏡面岩層。歷經了265天,這處光滑的順向崩塌坡,坡面已有風化的現象,正自然進行著「成、住、壞、空」的生命旅程;其傾斜角度,約在40度左右──這麼陡峭的岩層,有了各種外力的介入及雨水滲入的影響,爆開的機率當然會比較高。
消失的獻肚山居,消失的人
回到殘留順向坡巨大岩層左側,我們繼續上行,小心穿越快兩個人高的白埔薑、山黃麻與半倒桂竹交雜的陡坡之後,確認獻肚陳良杜先生的樸實木造山居已剩殘跡;當然,漱漱!漱漱!漱漱!那令人懷念的悅耳山泉水響聲,也已不復存在。還好,陳先生籍設獻肚的幾個孩子,當時都居住他處。
有人倖存,也有四百六十一個人不幸走了!但願所有的往生者,個個都能安息。我想往生者若還有掛念,最為掛念的,應是他們的倖存親友該如何面對未來了?
新小林的資源與展望
那麼,小林人該何去何從?
杉林基地想像中的小林二村,至今仍然高懸於半空中,只希望人民保護者的大有為政府,能拿出人民付予的魄力,以堪憐的災民為重,排除一些人為的稀奇古怪理由,早日許災民一個「記憶中的家園」之卑微願望。
至於入住五里埔永久屋之後的小林一村,與現居五里埔、牛寮的居民,絕對是生命共同體,一定要緊密結合。那麼,這一緊密結合的生命共同體有何可用資源呢?未來,又有何展望呢?
經過近一年的觀察、參與、思考及推動,五里埔的「手工黑糖DIY與台灣糖業特有文化分享」的產業與文化結合活動,從去年12月起進行到今年6月中,甘蔗因採罄而截止,蔗糖的DIY與產銷狀況非常理想──此乃因甘蔗不使用農藥,擁有甘香的好品質,讓參與者聞得歡喜,吃得安心,是一個可以帶動小林相關產業與活動的火車頭。
在農藥氾濫成災的當下,人人嚮往安全與健康,所以新小林想要受到注目,甚至鶴立雞群,無毒經營是唯一的選項,也是一條必須排除萬難勇往直前的不歸路。
去年,小林聚落因獻肚岩層崩塌,連帶使百、千、萬人遇上了生命的轉折;今年,新小林人絕對要調整思考模式迎接好機會的呈現──那就是要善待環境、善待土地、善待自己,將新小林這一小小的獨立區塊善待成淨土,成為宜於居住、宜於走訪的世外桃源。從來,只有自己戮力營造一個好所在,才是最大、最好,也最長久的資源,因為不必企求於人,不必一再看人臉色。
以下已具體進行的活動,還有尚待推動的構思,可供新小林所有的好朋友們參考與討論,期望在互動中能集思廣益,激發出更多、更美好的內涵,而為自己與子孫造福。
手工黑糖DIY與台灣糖業特有文化分享
陳善營與鄧素琴夫妻的手工黑糖製作,去年十二月已進入第五個年頭,安全甘蔗採收後是用高壓水柱沖洗,榨甘蔗汁的濾網總計有六層,對產品的品質自我要求甚高──自我要求,正是「自助,人助,天助」的最佳寫照。
甘蔗從採收到榨好甘蔗汁,約須1至2個小時;甘蔗汁入鍋後須4個小時才能熬成成品糖,熬糖的空檔,則是分享台灣糖業特有文化的好時段,也讓甲仙這一座台灣碩果僅存與糖業有關的「廍亭山」解開了山名的奧祕。
由於活動時間不短,所以參與手工黑糖DIY,須有午餐的安排才方便,那麼平埔美食與野菜風味餐便可大方上場了!
平埔美食與野菜風味餐饗宴
在各族群,甚至各地的飲食風尚中,平埔族大武壠社群(或稱四社平埔社群)的米食料理mai,不糖、不油,沒香辛、蝦、肉等配料,有別於漢式的米糕與油飯,只有食材自身與兩者融合之後的香與甜(如:土豆mai,是朮米加花生來炊蒸;蕃薯mai,是朮米加蕃薯),這種純自然風的獨特口感,獨樹一幟,永遠符合環保與健康的飲食風潮。
小林耆老口中的「保成仔菜」,山區四處都有,一般人稱之為「山茼蒿」、「飛機菜」、「昭和草」、「太子草」或「神仙菜」,是日治昭和十二(1937)年左右,江保成等「小林抗日事件」志士在山區遊走時的活命野菜。不論野生或栽培,都是不用農藥的一等好食物。其香味似茼蒿,但更勝茼蒿,是小林人最具文化氣息的野菜了。
小林地區,另有紅刺蔥、兔尾草、閉鞘薑、小葉灰藋等二十種以上的野菜,相信再就教耆老之後,還會有不同種類的野菜出現,值得期待。
認識化石與化石採集體驗
小林段的南仔仙溪及其支流埔角溪溪床,都有大量化石存在,除了海相化石,牛寮溪床更出土過樹葉化石。這一次的探訪,在獻肚崩塌區,除了一般貝類,更有巨型生痕化石存在,所以小林的化石資源可謂豐富多元,正是認識化石與採集化石的最佳場域,也是了解小 林地區的古生態環境的好所在。
驚險與痛苦,欣喜與安心
首次在陡峭崩塌區的大、小石頭與巨石之間繞行攀爬,以為仍勇壯不減,回頭下行時,淑卿竟然滑了一跤,一塊1尺×2尺見方的扁型石板還尾隨而下,看了讓人焦急,後來確知只碰撞了一下肩膀,且無大礙,才稍稍寬心。我不聽話的小腿肌肉,則出現了抽筋前的酸楚與緊繃,只得告知曹老師等夥伴,必須稍事休息以按摩小腿,且只能儘量螃蟹橫行慢慢走。
在下達順向坡殘留岩層時,忽然響起嗶剝音聲,石頭一顆一顆砸了下來,退離岩層觀察,才知岩層表面因烈陽曝曬,在膨脹之後引發了爆裂。
種種意外,讓我們這一互相體貼的團隊延緩了下山的速度,直到下午12點11分才回到台21線便道上的小平台。
行程雖然驚險,但又經過這一次的探訪、觀察與思考,確知除了上列活動與構思,更可為來客安排「環境與災變觀察」、「植物與昆蟲觀察」、「梅子DIY」、「漂流木運用藝術」、「竹器製作藝術」、「手工紙、樹皮布與植物染藝術」、「無毒栽培」及「禁向生活的藝術」等等活動與節目──這種種安排,乃是為了因應新小林朋友自身與來客,各有不同的興趣與嗜好。
有了這些多樣運作,等於一年到頭都可以留人,所以只要新小林所有的朋友們都願意,就有著充滿展望的未來。
一思及此,我的內心是欣喜的;相信,一直掛念倖存親人何去何從的往生者也能安心吧。
(註):南仔仙溪其後轉音為「楠梓仙溪」;民國五十一(1962)年,官方又簡化為「旗山溪」。